方多病耳尖一紅,坐到李妄旁邊:\"誰是你家的?醉得找不著東南西北了是吧?!\"
\"誒,你這麵具……\"
李妄伸手,指尖觸上少年眉目上覆蓋的一層金屬,微冷。
\"取不下來的。\"方多病無奈道。
一一說來也真是奇怪,他私下裏也試過幾回,卻怎麼都摘不下來,好像粘住了一樣。
\"那可真夠遺憾的,還想看看我們家長命的廬山真麵目呢。\"
李妄的手愈發不安分地在少年臉上亂掃。
真是.....李蓮花失了憶之後,平日裏還能看出些端莊爾雅的君子形象,一喝酒就好像變了個樣似的,骨子裏透出來的驕傲與騷氣,方多病想這應該是自己未曾見過的,少年李相夷輕狂的樣子。
如果沒有單孤刀,沒有東海大戰,沒有那十年的,李相夷的樣子。
他正想得出神,忽而聽見李妄說著一一
\"哎呀,自從這個失憶流落到這之後呢,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過去,沒有將來的人,我隻有現在。\"
\"隻有現在這麼一間小院,和一個你陪著。\"他低低地自嘲,方多病卻讀出些許孤寂。
\"我沒名字,隻記得個姓,不知道誰曾經與我同行,也不知道有誰能相伴到老,到死。\"
\"一輩子,太長了……\"
李妄抬頭望著雲色樓的樓頂.黑瓦紅磚,卻看不見月亮。
他緩緩湊近方多病。
\"你不是說過,我長得,像你一位故人麼?\"
\"舊人不知我近況,新人.....不知我過往。\"
李妄的聲音順著氣息溫熱流入他的耳朵。
\"花長命。\"
你是新人,還是舊人?\"
他輕輕含住少年紅得滴血的耳垂,蠱惑似的用舌尖掃了掃,又似乎還是不滿足,在如玉的耳垂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牙印咬痕。
\"你……\"
方多病五年間從未出入過風月場,早就羞得想逃。
\"算了,\"李妄笑著。
\"管你新人舊人。\"
\"蓋了章了,就是我的人。\"
事情到這裏便沒了下文,李妄醉倒在方多病懷中,以至於根本沒能聽見少年小聲地回答。
\"嗯。 \"
\"是你的人。\"
他把李妄送回房間,收好了殘局。
困意如潮水般襲來。
方多病被拉入了一個夢境。
夢裏正是春日,他夢見李蓮花站在雲色樓前,笑著遞給自己一枝開得正豔的紅杏。
他伸手去接,可李蓮花卻突然變成一個看不清的少年。
\"他\"望著方多病,不斷地做著口型,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一陣失重。
方多病醒了。
他輕手輕腳走到李蓮花房間,忽然看見了熟悉的一幕。
李妄坐在床上,身上緊緊裹著被子卻仍在發抖,鮮血從口中溢出,像是要碎掉。
碧茶......碧茶之毒,難道還沒有解嗎?!!!
方多病慌亂地衝過去抱住他,不知所措地想為他輸送揚州慢的內力將毒壓製,屏息凝神半晌,卻絲毫感受不到內力的湧動。
怎麼會……怎麼會沒有!
方多病心急如焚,可偏偏事主卻毫不在意地將頭埋在少年頸窩,聲音由於痛喘而斷斷續續的:\"花長命,我好痛啊。\"
\"不知道...是從哪來的毛病...來的時候怎麼做也擋不住...\"
他低低地在劇烈疼痛的縫隙中喘息著,唇角竟勾起一抹笑。
你抱抱我吧。\"
李妄在方多病鎖骨處蹭了蹭。
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壞毛病,也或許是痛極了神誌不清,李妄頂著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可憐兮兮地朝著少年撒嬌。
\"快別說話了!\"
方多病竭盡所能地抱緊他,也顧不上什麼雲色樓,什麼花長命的了一一
\"李蓮花!你可不能死!\"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方多病的聲音逐漸變成很小的呢喃,眼尾印上發燙的呢喃。
李蓮花卻沒力氣再替少年擦擦眼淚,全身精力都放在抵禦一波又一波的疼痛上。
衣衫被冷汗浸透,意識逐漸模糊,李蓮花極含糊地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什麼。
方多病沒聽清,隻緊緊地抱著他,傳遞僅有的熱度。
李蓮花自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一
\"方小寶.\"
不是花長命。
是方小寶。
混混沌沌中,他想起自己做的那個交易。
一一\"你可以繼續活下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幽暗的燈光打在那人臉上。
李蓮花清楚地看見那人勾起一抹笑。
悲憫的。嘲諷的,玩味的。
\"而代價是,守在雲色樓一輩子。\"
李蓮花知道,自己已經是個孤魂野鬼了,於是點頭的那一瞬,黃紙著文,朱紅烙印一一
契成。
\"自我介紹一下,在下雲色樓樓主。\"那人頷首,道。
\"本樓宗旨,若有執念之人追思故去之魂,前來交易,便剝去魂憶以計時,時機將至,魂憶便可退還,而人,也會被彈出。\"
李蓮花皺眉一一做兩頭生意,有些不厚道。
不過啊......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時他想,世上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人來尋他了。
李相夷被追憶十年,是因為其絕代風華,少年意氣。
而李蓮花呢?平平無奇的江湖遊醫,不足掛齒。
幾天或許有人,但幾月,幾年呢?
往事隨風,歲月消磨罷了。
\"曉看天色,暮看雲。\"
樓主好像讀懂了李蓮花的心思,卻隻是笑,輕輕誦念。
\"行思君,坐思君。\"
雲色樓從不收沒有價值的靈魂。
於是李蓮花跟著樓主來到一片空地,很深很偏僻的地方,月能清聽看見樓內人來人往,像一層琉璃,緩緩流動。
這裏對你來說應該正合適。\"
樓主指了指空地上的一間小院:\"院裏有花和菜的種子,再往裏走有個池塘。\"
\"這……不會被找到嗎?\"李蓮花疑心道。
\"不會。\"
樓主又露出那種笑容,言辭含糊:\"如果有人來找我交易.....大概也會有可能吧?\"
李蓮花沉默不語一一
再往下探究,恐怕不但沒有結果,還會惹人不快。
樓主揮揮衣袖,從屏障中穿出,漸漸走遠了。
小院裏的生活,一切都是那樣寧靜而理想,李蓮花有些奇怪,這樓主不知道從哪網來的消息,竟對自己如此了解,這一方天地裏甚至還留下了滿滿一袋糖與完好無損的少師劍,精神好的時候舞舞劍,溫習一番倒也算得上\"強身健體\"。
池塘裏一直種著各種蓮花,什麼顏色都有。
李蓮花分明是沒有種的,蓮花卻越開越多,層層疊疊.亭亭玉立,煞是喜人,便也懶得再管一一
他離開時,蓮花都還未到開的時候呢。
如今適逢此景,恰好偷幸一賞。
滿池蓮花開得正盛,隨不知哪來的風搖搖曳曳。
李蓮花突然想起那個少年,陽光燦爛下轉身笑著,對他說。
\"李蓮花,等你把毒解了,我們再一起闖蕩江湖,破遍 天下奇案,怎麼樣?\"
\"今年真不算走運,好不容易來趟采蓮莊,蓮未曾賞,屍體倒找著不少!\"
\"明年吧,等到明年,本少爺帶你去看看真正好看的蓮花是什麼樣的!\"
一一拉回現實,李蓮花滿眼隻剩明豔花色。
或許是人生苦短,俯仰一世,竟變得有些懷念舊日起來。
是真的懷念那顛沛流離,居元定所的時光嗎?不。
他懷念的是……
\"方小寶。\"
李蓮花懷念的,是那少年。
忽而整個屏障劇烈地顫動,李蓮花走出門,瞥見人群中正彷徨著的,熟悉的身影。
少年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向他走來。
一步。
兩步。
最終,穿過了那層屏障。
\"方小寶!\"
李蓮花忍住魂憶即將被強行剝離的痛楚,大喊著。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魂靈狀態下的他被輕飄飄地撥回躺椅,一隻蒲扇遮蔽了視線。
一一記憶被徹底剝離。
\"請問......\"
\"誒先說好,我這裏不出租不擺攤.....\"
於是李蓮花變成了李妄。
沒有記憶的李妄。
他會無所顧忌地愛著少年,會借著酒勁偷咬少年,會在毒發時告訴他說\"疼\",然後緊緊抱著少年不鬆手,任愛意鼓動,來得洶湧而直白一一
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再次見到少年時,那少年所付出的代價,不知道分離時該當如何說如何做,不知道當愛意泄露後便覆水難收.....
他好像就是李蓮花,又仿佛代替了李蓮花,以一個幹幹淨淨的身份去愛方多病,到最後的時間謝幕退場,留下滿地狼藉的玻璃碎片讓恢複記憶的李蓮花去撿,去拾,割了滿手滿身的血倒灌進心裏奔騰。
清醒並沉溺。
溫熱而致命。
真正的,完整的李蓮花醒在第二天的晚上。
一一當魂憶回歸的時候,原本模糊的日與夜,時與分便會隨之清晰,交易人麵具碎裂的那一刻,所有交易都會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