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花,你怎麼樣啊?\"
少年坐在床沿,看上去徹夜沒有合眼,見他醒來,一隻手便急匆匆地抓上李蓮花的衣袖。
\"是哪裏疼嗎?還是餓了渴了我去拿點水……唔……\"
雙唇相觸。
方多病看見李蓮花那雙眼睛,裏麵好像藏著極深邃極複雜的情感。
李蓮花說了一句話,聲音暗啞。
\"花長命。\"
如果我說,想和你成親……\"
\"你可願意?\"
方多病仿佛聽見自己的呼吸。
他輕喘著,唇上殘留的溫度隱隱發燙。
\"我……\"
\"願意。\"
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小院裏。
一根大紅的綢緞纏繞著係在木門上,為普普通通的寧靜小院平添幾分喜氣。
李蓮花折下鮮豔的花枝,花朵盛開在各處,散發出淡淡的香。
今天啊……
今天,他要成親了。
李蓮花從恢複魂憶後便開始籌備,從霓裳那討來紅綢,從六幺那拿來喝合巹酒的喜杯……
如今,隻差最後一樣東西。
\"這個喜服啊,肯定是得穿的。\"
李蓮花找出自己許久都未曾碰過的紅衣穿上,明豔的顏色與方多病身上的月白形成鮮明對比。
他悄悄握住少年的手,指尖輕輕劃著柔軟的掌心,微癢。
\"花長命,你可得等著我啊。\"
李蓮花說著,腳步邁出那一層隻有他能通過的屏障。
紅衣融入人流之中,緩緩走向記憶中雲色樓的核心區域:悟思閣。
誰能想到,偌大一個雲色樓,樓主的控製之所居然是一間賣衣物的小閣呢?
\"樓主,可否拿件喜服?\"
李蓮花走進閣中,雲色樓樓主正在一排櫃子前饒有興致地數數,聽見動靜便轉身相迎。
他的手中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顏色有些暗沉,卻仍不減其做工精細,抹色均勻。
\"早知道你要來。\"
樓主將那衣服遞給李蓮花,一股淡淡的不知名氣味鑽入鼻中。
\"是給方公子穿的吧,既如此,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什麼意思?\"
李蓮花蹙眉,卻見樓主笑吟吟地伸出一根手指,幽藍的光閃現,一縷浮光悠悠飄到他麵前。
\"種因得果,結果為因……\"
\"想知道,不妨自己看看?\"
李蓮花向前走了一步,彙入那縷浮光之中。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風雪。
茫茫的風雪。
一片片雪花彙成純白的海,在天地之間翻湧成一片死寂。
巍峨的廟宇佇立在山巔,石階像一條巨龍勢如破竹地衝過障礙,一直延伸到山腳下。
李蓮花像是變成了其中一片雪花,如其他雪花一樣飄落到地上,雪花不斷堆疊出高而尖的形狀,而他是最上麵的那一片。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走完這長階,我們的交易便可以生效了?\"
方多病有些懷疑地看著眼前帶著黑色兜帽的人:\"這麼容易?\"
\"嗯。\"那人點頭:\"走完長階的時間,應該就夠把魂聚齊了。\"
兜帽下的笑容不斷擴大。
\"方公子,我在山巔等你。\"
那人身形漸隱,於是整個山腳便隻剩下方多病一人。
李蓮花眼睜睜地看著少年一步步向那石階走去。
場景忽然轉換一一
李蓮花又變成一陣凜冽的風。
他看見少年咬著牙,艱難地向上攀登,嘴角不斷滲出血跡。
不。
不止嘴角。
方多病渾身上下都湧動著剜心噬骨的痛。
每走上石階一步,內力便被削減一分,像用鈍刀子割肉似的,一下一下,磨人而漫長。
就知道嘛……
想要救李蓮花,怎麼可能這麼簡單?
原來……竟是要以畢生內力作為代價的。
\"一,二,三……\"
樓主的聲音在方多病耳邊響起。
少年月白的衣裳逐漸被血跡染成殷紅。
一點點上色。
一遍遍塗抹。
\"一千七百九十八,一千七百九十九……\"
方多病的眼晴已蒙上一層血色,隱隱看見廟宇的形狀。
最後一步一一
\"一千八百。\"
方多病控製不住地倒在地上,血跡染紅了一大片白雪。
一千八百步。
十八年。
十八年的內力不過短短須臾間便徹底枯竭。經脈寸斷,宣告了武學生涯的終結。
方多病仰頭看著雲色樓樓主手中那一團小小的,脆弱的幽色魂靈,如釋重負地彎起一抹笑意。
一張懸空的紙忽然出現在方多病眼前。
\"你到時候不會記得任何交易的過程,有什麼要囑咐的就說出來,紙上會記。\"
樓主一揮手,方多病身上的衣服便換成了光潔如新的模樣,而那件血衣則到了樓主手中。
\"咱們合作也還算愉快,不如這衣服…便交給我吧。\"
方多病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聲音顫抖,卻又無比鄭重。
\"我所思之人……李蓮花。\"
\"欲遠離江湖紛爭,惟願一清靜小院,有田可耕,有池可溉,安寧平和。\"
\"喜甜,愛吃糖,有一憾是為配劍少師……\"
像是想到了什麼,少年忽然頓了一下。
\"可以替我,種些蓮花在池中嗎?\"
他低低地笑。
\"說過要帶他去看蓮花的。\"
\"本少爺……一諾千金。\"
一陣風雪襲來,將少年的身影隱匿在一片白茫茫中。
李蓮花如同其他無知無覺的風一樣,呼嘯著穿透方多病的身體一一
靈魂歸位。
李蓮花攥緊了手中的紅衣,眼眶不斷發酸。
\"我想你可能得快點。\"樓主好心地提醒他。
\"不然,可趕不上見他最後一麵。\"
李蓮花於是奪門而出。
重聚的靈魂。
寧靜的小院。
滿袋子的糖,完整的少師劍還有池中繁盛的蓮花……
竟都是那傻小子……一步一步換來的。
他曾說,他是他的師父。
他曾說,他是他的知己。
他曾說,他是他的所念之人。
\"吱呀。\"
木門被一下子推開。
紅綢落了下來,在視線間飛舞。
李蓮花看見方多病站在滿池蓮花旁,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白色的衣裳,唇邊含著笑。
平日裏怎麼都扯不下的麵具寸寸崩裂成碎片,露出熟悉的眉眼,與李蓮花印象中的少年重合,交錯。
少年與他遙遙相望一眼,指間夾著小小的紅色喜杯,飲下合巹酒。
他輕輕地說出幾個字。
李蓮花看懂了。
那是,一拜天地。
他在說。
\"一,拜,天,地。\"
屏障又開始劇烈震蕩,少年的身影在滿池蓮花裏,終究消失不見。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方多病在一陣喧嘩中清醒,眼角一滴清淚劃過。
\"方侍郎醒了!\"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小童,興高采烈地大喊。
方侍郎……在叫他麼?
方多病緩緩起身,再抬頭,竟是沈斷。
\"方多病!不去玩就不去嘛!突然暈倒可真是嚇死個人!\"
沈斷拍拍胸脯,心有餘悸道:\"誰不知道你方侍郎身體弱惹不得!真是……\"
哦。
原來,又過去了三年。
天機山莊的大少爺不知為何竟內力盡失經脈寸斷,為了不給家裏增負,走上了最討厭的仕途之道,一路汲汲營營,曆遍爾虞我詐,走到了侍郎的位置。
\"誒方多病,竟然醒了,不如就跟我去玩玩吧~\"沈斷笑嘻嘻又湊上來。
\"好啊。\"
方多病挑眉,順從地跟著沈斷走去。
幾個小孩從身旁穿過,手中拿著小木劍在跑。
\"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天下第一的!\"
稚嫩的童音格外明亮。
方多病看著鏡中披發挽簪的自己,一時間有點晃神,心裏好像被掏了一塊,空落落的。
\"到了到了!\"沈斷高興地戳了戳方多病。
方多病抬頭,\"雲色樓\"這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走走走!我們快進去!\"
沈斷拉著他就往裏衝。
熟悉的流程,方多病再次踏上熱鬧的街道。
忽而一個背著藥箱的青衫人影與他撞了個滿懷。
\"實在是不好意思啊……\"那人抬頭,竟也帶著麵具:\"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方多病盯著他,似是緬懷。
\"額……公子姓甚名誰啊?\"為了緩解尷尬,那人問了起來。
於是方多病笑了一下。
\"花長命。\"
\"蓮花的花。長命百歲的長命。\"
那人\"哦\"了一聲,背起藥箱彙入人流。
他們在交錯的世界裏,擦肩而過。
方多病忽然在街市上看到一麵鏡子,鏡子裏有個佩劍束發的少年,身側站著溫潤如玉的男子。
兩人並肩而行,又轉頭,異口同聲地對方多病說:
\"故人已逝。\"
\"切記追思。\"
切忌……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