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放鷹台1號遺址中出土的磚和瓦,其製作工藝都達到了當時的最高水平。砌牆磚是扁平、正方的紅色火燒磚,其年代之早在考古史上是前所未見的。瓦有鉤和孔,類如榫和卯,以便勾連成串,其規格之高在楚地是首次發現,在全國已發現的處所也屈指可數,非宮殿不能用。遺址上部出銅環一枚,已殘,應為門環,直徑不下20厘米。所有這些,連同下層頗粗的方柱,上層較細的圓柱,以及廊簷下麵用蚌殼鋪成的路麵等等,足以表明此台的建築材料和營造工藝都達到了春秋時代的先進水平。
放鷹台附近共有約20個台,鑽探證實,其中都有東周的夯土層。整個遺址東西約2公裏,南北約1公裏。作為一座遊宮,這個麵積夠大的了。其實,在這個遺址的外圍,尤其是南部,還有一些東周的建築遺址,當初可能也是屬於章華宮的。
在北方,有台未必有榭;在楚國,有台則必有榭。《說苑·建本》記:“構室屋以避暑雨,累台榭以避潤濕。”所講的就是楚地的建築。漢代枚乘《七發》有句雲:“連廊四注,台城層構。”所寫的就是楚辭所謂“層台累榭”。就其高峻的土築工程而言則為台,就其空靈的木構工程而言則為榭。上麵所講的放鷹台1號建築遺址,其實都是榭的遺跡。《國語·楚語》記伍舉與靈王同登章華台,說章華台“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所指的是章華台這個建築個體。假如就章華宮這個建築群體來看,那麼,它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是講求建築與環境的和諧,人工與天工的融通。它在建築史上的貢獻,也許至今還沒有為人們所認識。這也難怪,因為它早就從地麵上消失了。從文獻的零章殘句中,人們無法窺見它的本來麵目。西方的地中海沿岸流行石砌的建築,易於久存;東方的楚國流行木構的建築,難免速朽。但是,我們不可憑久存和速朽來判定它們的優劣,這正像黑格爾說的:“我們首先要排除我們心頭那種偏見,以為長久比短促是更優越的事情:永存的高山,並不比很快凋謝的芬芳的薔薇更優越。”章華宮雖已付與斷井頹垣,但當初它也曾姹紫嫣紅開遍。
據《新語·懷慮》,楚靈王又曾“作乾溪之台,立百仞之高,欲登浮雲,窺天文”。乾溪是邑名,在今安徽亳州東南。靈王晚年駐乾溪,流連忘返,可見乾溪也築了遊宮。至於乾溪之台是否比章華台更高,以及它有無觀象的功能,那就無從考實了。
《國語·楚語》記靈王與伍舉登章華台,脫口讚道:“台美夫!”
伍舉不以為然,對靈王說:“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於目觀則美,縮於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伍舉對美做理性的探討,乃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人。他把理性的美放在第一位,把感性的美放在第二位,甚至隻承認理性的美,不承認感性的美。他把話說得絕了些,意在進諫。
感官的享受,一是目觀而美,二是耳聽而樂。伍舉要求不為感官的享受所惑,而應升高為理性的愉悅。他還認為每一種人都有其特定的美和樂,國君有不同於常人的美和樂。他說:“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服寵”按伍舉在這番議論中所用的另一種說法,就是“有美名”,“有美名”的緣由則是“施令德”。至於“安民”、“聽德”、“致遠”,都是明明白白的。
十三年之後,單穆公對周景王也議論過“美”和“樂”。據《國語·周語》所記,單穆公認為:“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這是常人所能理解的,美乃視覺享受,樂乃聽覺享受。但單穆公又說:“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震”是過度的聲,“眩”是過度的色。單穆公以為“震”和“眩”是“患”的根源:
“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入不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於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轉易之名,有過慝之度,出令不信,刑政放紛,動不順時,民無據依,不知所力,各有離心。”單穆公的主張是:“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聽和”不同於伍舉所講的“聽德”,“視正”不同於伍舉所講的“致遠”。單穆公所講的“美”和“樂”都是感官的享受,但與理性的愉悅明合;伍舉所講的“美”和“樂”都是理性的愉悅,但與感官的享受暗通。
伍舉說章華台不美,這是借題發揮。《國語·楚語》記伍舉說:
“今君為此台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穀敗焉,百官煩焉。”總之,勞民傷財,一無是處。
靈王內興土木,外尋幹戈,確實做了不少勞民傷財的事,但他對美和樂的追求是楚風的折射。除了建章華宮之外,靈王還有兩件事也受到非議,又都與美或樂有關,一件是好細腰,一件是好巫音。
楚俗以細腰為美,而其風熾於靈王。《韓非子·二柄》說:“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後世以為靈王所好的都是細腰女子,詩人騷客乃爭詠其事。如李商隱詩雲“虛減宮廚為細腰”,杜牧詩雲“楚腰纖細掌中輕”,汪遵詩雲“貪向春風舞細腰”,許渾詩雲“細腰爭舞君沉醉”,不勝枚舉,似乎男子是不求細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