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剛落,突然間,城北方向傳來一陣槍聲。這槍聲斷斷續續,邊打邊由遠及近地向這邊移動。從槍聲的密集度分析,不是大規模交火,而是零星奔走間的短兵相接。
孫嘯伯停杯不飲,凝神傾聽,猛然醒悟過來,脫口說:“不好,難道是連文他們遭人阻擊了?”
他的疑問尚未得到證實,宅門外也陡然一聲槍響。門房老王踉蹌著撲進院子裏,聲嘶力竭大聲喊道:“有……”
又一聲槍響,子彈從他的後脊穿過,噗地射入磚地。
影壁兩側,閃出一隊頭戴鋼盔的士兵來,人人手裏操著德式衝鋒槍,火舌噴吐,毫不留情。孫嘯伯暫借來的那支護衛隊奮力迎戰,但架不住如此密集凶悍的火力,兩分鍾後,人人被打成了蜂窩狀,喋血磚地。這方寸之地,半天不到已然積屍如山,血流遍地。
屋內眾人躲避亂槍,紛紛撲倒在地,等槍聲停息後,這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看詢究竟。院落四周,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看裝束和裝備,都跟陝軍有天壤之別。
孫嘯伯驚疑地問:“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影壁後,有個青年軍官悄然轉過身影來,笑吟吟地說:“國軍陳倉別動隊,是在下的部屬。”
孫嘯伯以及其餘眾人迎頭望去,驚詫莫名,大聲地喊道:“劉……劉少校!”
劉少校摘下嶄新的軍帽,慢悠悠地走進廳內,抬手在自己新剃的後腦勺上撫摩了一氣,帶著譏諷的口吻說:“諸位都以為劉某人已成無頭之鬼,卻沒料到這顆腦袋還在我的脖子上,並且越長越結實。孫老先生,你奇怪嗎?”
孫嘯伯呆若木雞,好一刻才緩過神來,喃喃道:“原來,你居然沒有死,金蟬脫殼了。”
劉少校自負地一笑,說:“找個替死鬼,一刀剁了腦袋,換上製服留下身軀,誰能分辨得出來?當你們以為劉某已經命歸黃泉時,我正在四下裏秘密活動,共黨地下情報站藥材鋪子,便是我派人剿滅的。孫少爺倒是眼疾手快,居然讓他逃得了一條性命。”
孫嘯伯思忖道:“那麼,吳少校之死呢?他的死因與你如出一轍,也是演戲?”
劉少校洞察了他的心思,嗤地一聲笑,說:“令婿吳少校是真的死了,他的腦袋再也長不回自己的脖子上了。這個蠢材是我殺的。他在自己心腹衛隊的警戒下,隻防著外界危險,沒想到我留下的電訊室裏暗藏殺機。他的腦袋,此刻還被石灰醃著,待會兒我可以派人取來,請各位一起欣賞。”
孫嘯伯臉色黯然,長籲了口氣,腰板一軟,癱坐在座椅裏。
王本齋冷不防開口,問道:“昨天黃昏時突然來投奔我的那些別動隊,是你指使的吧?”
劉少校含笑點頭。
王本齋朝頭腦似乎依然恍惚的丁團長瞧瞧,說:“怪不得他能長驅直入,闖進我的外層戒備。這些人是受了你的指令,讓開去故意放進來的。”
劉少校大笑,說:“聰明,一語中的!你的眼光果然不差。我看這兒戲不夠熱鬧,特意放丁團長進來湊上一段的。你可以監守自盜,從我手裏劫走孫小姐。我就不能敞開大門,縱敵深入?一報還一報,報應來得遲了些。”
王本齋看看林正木,歎息道:“看差了一步棋,滿盤皆輸了。”
林正木陰著臉,也對眼前的局勢無可奈何。像這種死而複生的把戲,隻有耳聞,還從來沒親眼見過。這下領教了滋味,當真隻能聽天由命了。
廳堂裏,一片沉寂,人人都陷落到一種恍惚絕望的狀態中。遠處的槍聲依然時斷時續,向這邊慢慢靠近。在眾人幾乎可以細微感覺到交火者奔跑的腳步震動時,最後一聲槍響就此刹然而止。孫嘯伯的心髒莫名地墜沉了一下,驀然瞪大眼,向外看去。
幾個士兵荷槍實彈,提著一具屍體的四肢走進府來,往台階下一丟,說:“報告長官,匪徒頑抗拒不投降,已經被我們擊斃了。”
劉少校轉身走到台階前,居高臨下一瞧,不由笑道:“哦,這位死者竟是孫大少爺。連文兄,久違了,咱們再次見麵,你成了一具屍體,我卻變成了活人。真是一夜之間乾坤顛倒啊!”
孫嘯伯雙腿發軟,哪裏站得起來,雙手死命地撐住桌麵,幾乎是俯趴在桌上,求援似的看了白夫人一眼。白夫人麵無表情,站起身過來將他半攙半扶起來,一步步挪到了門口,定睛瞧去,果真是兒子孫連文。他躺在石板地上,雙眼微睜,臉如白紙,胸前兩處創傷鮮血淋漓,早已斷了氣。
孫嘯伯突然掙開白夫人的雙手,長呼了一聲,這聲音飽含著驚詫、無奈、痛楚和悲愴,令耳聞之人心生不忍之意。劉少校在一旁嘲笑道:“孫先生,別人死了是死,令郎死了也是死,何必這樣傷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