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嘯伯站直了雙腿,沉默了許久,掉轉身來,拱手說:“你提醒的是。橫豎都是死,何必分彼此呢?就當他昨天已經在藥材鋪子死於非命了吧。”
他揮揮手,讓白夫人回去坐下,自己沉穩地走到桌前,伸手拿起那隻精美的酒壺來,指著餘下的那個空座,說:“劉少校,咱們按照規矩來,你有資格坐在這裏,咱們繼續探討未了的事宜,等酒盡席散,一切都由你做主。”
劉少校也不推辭,得意地坐下來,說:“各位請繼續。在下等各位說完,再講話。”
孫嘯伯下座來,從王本齋起,又替每人添了一杯酒,似乎方才的喪子之痛已經痊愈無跡了,他語調平靜地說:“邊喝酒邊談吧。這會兒,形勢都掌控在劉少校的手裏,咱們先敬他一杯,祝賀他死而複生。”
劉少校見他片刻間就仿佛無事人一般,心裏不由佩服,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佯作謙遜說:“哪裏,我是後來人,先聽你們說說吧。我的興趣目的,跟諸位也許並不一致呢。”
孫嘯伯放下酒壺,默默地盯住上麵鑲嵌雕琢的花紋圖案看了半天,眼皮一翻,睥睨而笑,說:“不急,用不了一會兒,大家就都會一致了。在座的諸位,都將成為屍首。七個死人圍桌而坐,請個攝像師拍下照片來,會很有意思的。”
劉少校臉色微變,問:“孫先生這話什麼意思?”
孫嘯伯再度拿起酒壺,在底座處旋轉了一下,露出內裏的胎體來,這酒壺內部竟然有一道活動隔板,分貯酒液。孫嘯伯拇指按住壺把上隆起的寶石,向左一掰,裏麵的隔板就出現了缺口,機關暗榫精巧至極。
孫嘯伯示範地把玩,介紹說:“這邊,貯存的是先前幾輪咱們喝的酒水。這邊,是剛剛融放進來的。兩者形似,實質上卻截然不同,前者是酒,後者是毒酒。現在,各位可有感覺?”
劉少校吃了一驚,頓時感覺一種麻痹感從心窩處升起,隨著血液的流動向四肢蔓延。接著,嘴唇發麻,舌頭發麻,兩眼也變得無力而呆滯。他口齒不清地說:“你……這……個……狐……狸!”
他艱難地說完這句話,向側旁癱倒,半邊身子掛在扶手上,一隻腳斜伸出去,劇烈地垂死抽搐。與此同時,王本齋、林正木、丁團長、白夫人一起在坐席上掙紮,桌麵上盤碟杯盞一片狼藉。孫嘯伯筆直地坐在椅子裏,雙手緊緊地抓住扶把,竭盡全力地迸發出幾聲笑來,喘息著說:“同歸……於盡,好……結局!”
他的嘴角不知不覺地滲出黑色的血跡,全身劇烈地痙攣之後,強力保持著體麵的坐姿,絕氣身亡。
孫府前廳庭院裏,士兵們猶如無頭蒼蠅般四處奔走,不知所措。率領他們耀武揚威揚長而入的這位新被提升為中校專員的劉某人,在占據了絕對優勢、儼然主宰局麵的情形下,被此地的主人不動聲色地以一杯毒酒結果在了酒宴上。更令人詫異的是,這一杯酒是同歸於盡共赴黃泉的死亡之酒。主人、賓客,共計七具屍體,橫陳在座席間。殺人者和被殺者,以這樣悲壯慘烈的姿態,留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幕。
陳倉孫府主人孫嘯伯,在目睹兒子慘死之後,萬念俱灰,終於利用那隻古代下蠱置毒的酒器,完成了自己最後一招應急的手段。他留下了無盡的遺憾,更給世間流傳的石鼓、藏寶之謎,添上了濃重的一抹疑雲。
當天深夜,陝南遊擊隊潛入陳倉,在陳倉城裏各部幾乎群龍無首的局勢下,一舉殲滅了城內駐軍和別動隊,徹底摧毀了縣黨部和陳倉通訊處。俞梅率人趕到了孫府,尋找到了孫連文的遺體,撫屍慟哭,悔恨不已。
次日淩晨,遊擊隊退出陳倉,俞梅等人留在孫府,重建聯絡站。孫靈秀當年秋天,將宅邸托付給俞梅,前往上海就讀大學。畢業後,留居南方,不複回陳倉。兩年後,俞梅奉調前往延安。孫府無人照應,就此頹落,後為某富商低價購下,幾番輾轉,物是人非。唯有那段驚心動魄的事跡,在口碑流傳中,漸漸成為傳奇,令人扼腕長歎。
美國人約翰遜得到孫嘯伯的饋贈厚禮後,匆忙離開陳倉。在西安略作停留,獲悉發生在陳倉的那場慘烈劇變後,又返回天津,潛心研究手裏那份石鼓文字,可是存有若幹疑問,卻無法印證。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襲占天津租界,約翰遜和許多羈留在華的外國僑民一樣,淪為俘虜,被關入集中營,就此下落不明。那份錄有八百多字出自孫嘯伯手筆的石鼓文字,也隨之湮沒,不複為人提起。曆史的陰霾,籠罩住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秘密,這僅僅是浩如煙海的秘密中的一小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