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積畫以成字,積字以成句,積句以成篇,謂之文。文體日增,至八股而遂止。如古文、如詩、如賦、如詞、如曲、如說部、如傳奇小說,皆自無而有。方其未有之時,固不料後來之有此一體也。逮既有此一體之後,又若天造地設,為世必應有之物。然自明以來,未見有創一體裁新人耳目者。遙計百年之後,必有其人,惜乎不及見耳。

[原評]

陳康疇曰:天下事從意起。山來今日既作此想,安知其來生不即為此輩翻新之士乎?惜乎,今人不及知耳。

陳寉山曰:此是先生應以創體身得度者,即現創體身而為設法。

孫愷似曰:讀心齋別集,拈四子書題,以五、七言韻體行之,無不入妙,歎其獨絕,此則直可當先生自序也。

張竹坡曰:見及於此,是必能創之者。吾拭目以待新裁。

七二

雲映日而成霞,泉掛岩而成瀑。所托者異,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

[原評]

張竹坡曰:非日而雲不映,非岩而泉不掛,此友道之所以當擇也。

七三

大家之文,吾愛之慕之,吾願學之;名家之文,吾愛之慕之,吾不敢學之。學大家而不得,則是“刻鵠不成尚類鶩也”;學名家而不得,則是“畫虎不成反類狗矣”。

[原評]

黃舊樵曰:我則異於是,最惡世之貌為大家者。

殷日戒曰:彼不曾闖其藩籬,烏能窺其門閫奧,隻說得隔壁話耳。

張竹坡曰:今人讀得一、兩句名家,便自稱大家矣。

七四

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勉強漸近自然,煉精化氣,煉氣化神,清虛有何渣滓。

[原評]

袁中江曰:此二氏之學也。吾儒何不然?

陸雲士曰:《楞嚴經》、《參同契》精義盡涵在內。

尤悔庵曰:極平常語,然道在是矣。

七五

南北東西,一定之位也;前後左右,無定之位也。

[原評]

張竹坡曰:聞天地晝夜旋轉,則此東西南北,亦無定之位也。或者天地外貯此天地者,當有一定耳。

七六

予嚐謂二氏不可廢,非襲夫大養濟院之陳言也。蓋名山勝境,我輩每思褰裳就之,使非琳宮梵刹,則倦時無可駐足,饑時誰與授餐?忽有疾風暴雨,五大夫果真足恃乎?又或丘壑深邃,非一日可了,豈有露宿以待明日乎?虎豹蛇虺,能保其不為人患乎?又或為士大夫所有,果能不問主人,任我之登陟憑吊而莫之禁乎?不特此也,甲之所有,乙思起而奪之,是啟爭端也。祖父之所創建,子孫貧力不能修葺,其傾頹之狀,反足令山川減色矣。然此特就名山勝境言之耳,即城市之內,與夫四達之衢,亦不可少此一種。客遊可作居停一也;長途可以稍憩,二也;夏之茗,冬之薑湯,複可以濟役夫負戴之困,三也。凡此皆就事理言之,非二氏福報之說也。

[原評]

釋中洲曰:此論一出,量無慳檀越矣。

張竹坡曰:如此處置此輩甚妥。但不得令其於人家喪事誦經,吉事拜懺,裝金為像,鑄銅作身,房如宮殿,器禦鍾鼓,動說因果。雖飲酒食肉,娶妻生子,總無不可。

石天外曰:天地生氣,大抵五十年一敘。生氣一敘,必有刀兵、饑饉、瘟疫以收其生氣。此古今一治一亂必然之數也。自佛入中國,用剃度出家法,絕其後嗣。天地蓋欲以佛節古今之生氣也。所以,唐、宋、元、明以來,剃度者多,而刀兵劫數,稍減於春秋戰國、秦漢諸時也。然則佛氏且未必無功天地,寧特人類已哉。

七七

雖不善書,而筆硯不可不精;雖不業醫,而驗方不可不存;雖不工弈,而秋枰不可不備。

[原評]

江含征曰;雖不善飲,而良釀不可不藏,此坡仙之所以為坡仙也。

顧天石曰:雖不好色,而美女妖童不可不蓄。

畢右萬曰:雖不習武,而弓矢不可不張。

七八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

[原評]

朱其恭曰:以不戒酒之方外,遇不通文之紅裙,必有可觀。

陳定九曰:我不善飲,而方外不飲酒者,誓不與之語;紅裙若不識趣,亦不樂與近。

釋浮村曰:得居士此論,我輩可放心豪飲矣。

弟東囿曰:方外並戒了化緣方妙。

七九

梅邊之石宜古,鬆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內之石宜巧。

[原評]

周星遠曰:論石至此,直可作九品中正。

釋中洲曰:位置相當,足見胸次。

八〇

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

[原評]

孫鬆楸曰:君子所以有矜群而無爭黨也。

胡靜夫曰:合夷惠為一人,吾願親炙之。

尤悔庵曰:皮裏春秋。

八一

厭催租之敗意,亟宜早早完糧;喜老衲之談禪,難免常常布施。

[原評]

釋中洲曰:居士輩之實情,吾僧家之私冀,直被一筆寫出。

瞎尊者曰:我不會談禪,亦不敢妄求布施,惟閑寫青山賣耳。

八二

鬆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覺耳中別有不同。

[原評]

張竹坡曰:其不同處,有難於向不知者道。

倪永清曰:識得“不同”二字,方許享此清聽。

八三

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致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原評]

袁士旦曰:溽暑中赴華筵,冰雪中應考試,陰雨中對道學先生,與此況味何如?

八四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原評]

周星遠曰:心齋《幽夢影》中文字,其妙亦在景象變幻。

殷日戒曰:若詩文中之山水,其幽深變幻,更不可以名狀。

江含征曰:但不可有麵上之山水。

餘香祖曰:餘景況不佳,水窮山盡矣。

八五

一日之計種蕉,一歲之計種竹,十年之計種柳,百年之計種鬆。

[原評]

周星遠曰:千秋之計,其著書乎?

張竹坡曰:百世之計種德。

八六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

[原評]

周星遠曰:四時惟秋雨最難聽,然予謂無分今雨舊雨,聽之要皆宜於飲也。

八七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詞曲之體得春氣為佳。

[原評]

江含征曰:調有慘澹悲傷者,亦須相稱。

殷日戒曰:陶詩、歐文亦似以春氣勝。

八八

抄寫之筆墨,不必過求其佳,若施之縑素,則不可不求其佳;誦讀之書,不必過求其備,若以供稽考,則不可不求其備;遊曆之山水,不必過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則不可不求其妙。

[原評]

冒辟疆曰:外遇之女色,不必過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則不可不求其美。

倪永清曰:觀其區處條理,所在經濟可知。

王司直曰:求其所當求,而不求其所不必求。

八九

人非聖賢,安能無所不知。止知其一,惟恐不止其一,複求知其二者,上也。止知其一,因人言始知有其二,次也。止知其一,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又其次也。止知其一,惡人言有其二者,斯下之下矣。

[原評]

周星遠曰:兼聽則聰,心齋所以深於知也。

倪永清曰:聖賢大學問,大意於清語得之。

九〇

史官所記者,直世界也;職方所載者,橫世界也。[原評]

袁中江曰:眾宰官所治者,斜世界也。

尤悔庵曰:普天下所行者,混沌世界也。

顧天石曰:吾嚐思天上之天堂,何處築基,地下之地獄,何處出氣?世界固有不可思議者。

九一

先天八卦,豎看者也;後天八卦,橫看者也。

[原評]

吳街南曰:橫看豎看,皆看不著。

錢目天曰:何如袖手旁觀。

九二

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

[原評]

洪去蕪曰:心齋以能記次於能用之後,想亦苦記性不如耳。世固有能記而不能用者。

王端人曰:能記能用,方是真藏書人。

張竹坡曰:能記固難,能行尤難。

九三

求知己於朋友易,求知己於妻妾難,求知己於君臣則尤難之難。

[原評]

王名友曰:求知己於妾易,求知己於妻難,求知己於有妾之妻尤難。

張竹坡曰:求知己於兄弟亦難。

江含征曰:求知己於鬼神,則反易耳。

九四

何謂善人,無損於世者則謂之善人。何謂惡人,有害於世者則謂之惡人。

[原評]

江含征曰:尚有有害於世,而反邀善人之譽,此實為好利而顯為名高者,則又惡人之尤。

九五

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無是非到耳,謂之福;有多聞、直、諒之友,謂之福。

[原評]

殷日戒曰:我本薄福人,宜行求福事,在隨時儆醒而已。

楊聖藻曰:在我者可必,在人者不能必。

王丹麓曰:備此福者,惟我心齋。

李水樵曰:五福駢臻固佳,苟得其半者,亦不得謂之無福。

倪永清曰:直諒之友,富貴之人久拒之矣。何心齋反求之也?

九六

人莫樂於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遊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在於是。

[原評]

陳寉山曰:然則正是極忙處。

黃交三曰:閑字前有止敬功夫,方能到此。

尤悔庵曰:昔人雲:忙裏偷閑,閑可偷,盜亦有道矣。

李若金曰:閑固難得,有此五者,方不負閑字。

九七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原評]

李聖許曰:文章必明秀,方可作案頭山水;山水必曲折,乃可名地上之文章。

九八

《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遊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

[原評]

江含征曰:不會看《金瓶梅》,而隻學其淫,是愛東坡者,但喜吃東坡肉耳。

殷日戒曰:《幽夢影》是一部快書。

朱其恭曰:餘謂《幽夢影》,是一部趣書

九九

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

[原評]

張竹坡曰:讀到喜怒俱忘,是大樂處。

陸雲士曰:餘嚐有句雲“讀《三國誌》無人不為劉,讀《南宋書》,無人不冤嶽。”第人不知其怒處亦樂處耳。怒而能樂,惟善讀史者知之。

一〇〇

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

[原評]

孫愷似曰:前二語是心齋著書本領。

畢右萬曰:奇書我卻有數種,如人不肯看何。

陸雲士曰:《幽夢影》一書,所發者皆未發之論,所言者皆難言之情,欲語羞雷同,可以題贈。

一〇一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大率雖千百裏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聞有謗之者,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為籌劃決斷,或事當利害關頭,有所需而後濟者,即不必與聞,亦不慮其負我與否,竟為力承其事。此皆所謂密友也。

[原評]

殷日戒曰:後段更見懇切周詳,可以想見其為人矣。

石天外曰:如此密友,人生能得幾人,仆願心齋先生當之。

一〇二

風流自賞,隻容花鳥趨陪。真率誰知,合受煙霞供養。

[原評]

江含征曰:東坡有雲:“當此之時,若有所思,而無所思。”

一〇三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原評]

張竹坡曰:是聞雞起舞,酒後耳熱氣象。

王丹麓曰:予性不耐飲,美酒亦易淡,所最難忘者,名耳。

陸雲士曰:惟恐不好名,丹麓此言,具見真處。

一〇四

芰荷可食,而亦可衣;金石可器,而亦可服。

[原評]

張竹坡曰:然後知濂溪不過為衣食計耳。

王司直曰:今之為衣食計者,果似濂溪否?

一〇五

宜於耳複宜於目者,彈琴也,吹簫也;宜於耳不宜於目者,吹笙也,擪管也。[原評]

李聖許曰:宜於目不宜於耳者,獅子吼之美婦人也,不宜於目並不宜於耳者,麵目可憎,語言無味之紈絝子也。

龐天池曰:宜於耳複宜於目者,巧言令色也。

一〇六

看曉妝宜於傅粉之後。

[原評]

餘淡心曰:看晚妝,不知心齋以為宜於何時。

周冰持曰:不可說,不可說。

黃交三曰:水晶簾下看梳頭,不知爾時曾傅粉否。

龐天池曰:看殘妝,宜於微醉後,然眼花繚亂矣。

一〇七

我不知我之生前,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炎世,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相思者不止此數人,而此數人則其尤甚者,故姑舉之,以概其餘也。

[原評]

楊聖藻曰:君前生曾與諸君周旋,亦未可知,但今生忘之耳。

紀伯紫曰:君之前生,或竟是淵明、東坡諸人,亦未可知。

王名友曰:不特此也,心齋自雲:願來生為絕代佳人!又安知西施、太真不即為其前生耶!

鄭破水曰:讚歎愛慕,千古一情,美人不必為妻妾,名士不必為朋友,又何必問之前生也耶?

心齋真情癡也。

陸雲士曰:餘嚐有詩曰:“自昔聞佛言,人有輪回事,前生為古人,不知何姓氏,或覽青史中,若與他人遇。”竟與心齋同情,然大遜其奇快。

一〇八

我又不知在隆萬時,曾於舊院中交幾名妓,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諸君,曾共我談笑幾回,茫茫宇宙,我今當向誰問之耶?

[原評]

江含征曰:死者有知,則良晤匪,如各化為異物,吾未如之何也已。

顧天石曰:具此襟情,百年後當有恨不與心齋周旋者,則吾幸矣。

一〇九

文章是有字句之錦繡,錦繡是無字句之文章,兩者同出於一原。姑即其粗跡論之,如金陵、如武林、如姑蘇,書林之所在,即機杼之所在也。

一一〇

予嚐集諸法帖字為詩,字之不複而多者,莫善於《千字文》。然詩家目前常用之字,猶苦其未備。如天文之煙霞風雪,地理之江山塘岸,時令之春宵曉暮,人物之翁僧漁樵,花木之花柳苔萍,鳥獸之蜂蝶鶯燕,宮室之台檻軒窗,器用之舟船壺杖,人事之夢憶愁恨,衣服之裙袖錦綺,飲食之茶漿飲酌,身體之須眉韻態,聲色之紅綠香豔,文史之騷賦題吟,數目之一三雙半,皆無其字。《千字文》且然,況其他乎?

[原評]

黃仙裳曰:山來此種詩,竟似為我而設。

顧天石曰:使其皆備,則《千字文》不為奇。吾嚐於千字之外,另集千字而已不可複得,更奇。

一一一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沉,美人不可見其夭。

[原評]

朱其恭曰:君言謬矣,洵如所雲,則美人必見其發白齒豁而後快耶!

一一二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

[原評]

王璞庵曰:此條與上條互相發明。蓋曰花不可見其落耳,必須見其開也。

一一三

惠施多方,其書五,虞卿以窮愁著書,今皆不傳。不知書中果作何語,我不見古人,安得不恨?

[原評]

王仔園曰:想亦與《幽夢影》相類耳。

顧天石曰:古人所讀之書,所著之書,若不被秦人所燒盡,則奇奇怪怪,可供今人刻畫者,知複何限。然如《幽夢影》等書出,不必思古人矣。

倪永清曰:有著書之名,而不見書,省人多少指摘。

龐天池曰:我獨恨古人不見心齋。

一一四

以鬆花為量,以鬆實為香,以鬆枝為麈尾,以鬆陰為步障,以鬆濤為鼓吹。山居得喬鬆百餘章,真乃受用不盡。

[原評]

施愚山曰:君獨不記曾有鬆多大蟻之恨耶?

江含征曰:鬆多大蟻,不妨便為蟻王。

石外天曰:坐喬鬆下,如在水晶宮中,見萬頃波濤,總在頭,真仙境也。

一一五

玩月之法,皎潔則宜仰觀,朦朧則宜俯視。

[原評]

孔東塘曰:深得玩月三昧。

一一六

孩提之童,一無所知。目不能辨美惡,耳不能判清濁,鼻不能別香臭。至若味之甘苦,則不第知之,且能取之棄之。告子以甘食、悅色為性,殆指此類耳。

一一七

凡事不宜刻,若讀書則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凡事不宜癡,若行善則不可不癡。

[原評]

餘淡心曰:讀書不可不刻,請去一讀字,移以贈我何如?

張竹坡曰:我為刻書累,請並去一不字。

楊聖藻曰:行善不癡,是邀名矣。

一一八

酒可好不可罵座,色可好不可傷生,財可好不可昧心,氣可好不可越理。

[原評]

袁中江曰:如灌夫使酒、文園病肺,昨夜南塘一出,馬上扶章台柳歸,亦自無妨,覺愈見英雄本色也。

一一九

文名可以當科第,儉德可以當貨財,清閑可以當壽考。

[原評]

聶晉人曰:若名人而登甲第,富翁而不驕奢,壽翁而又清閑,便是蓬壺三島中人也。

範汝受曰:此亦是貧賤文人無所事事自為慰藉雲耳。恐亦無實在受用處也。

曾青藜曰:“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此是清閑當壽考注腳。

石天外曰:得老子退一步法。

顧天石曰:予生平喜遊,每逢佳山水,輒留連不去,亦自謂可當園亭之樂,質之心齋,以為然否?

一二○

不獨誦其詩讀其書,是尚友古人,即觀其字畫,亦是尚友古人處。

[原評]

張竹坡曰:能友字畫中之古人,則九原皆為之感泣矣。

一二一

無益之施舍,莫過於齋僧;無益之詩文,莫甚於祝壽。

[原評]

張竹坡曰:無益之心思,莫過於憂貧;無益之學問,莫過於務名。

殷簡堂曰:若詩文有筆資,亦未嚐不可。

龐天池曰:有益之施舍,莫過於多送我《幽夢影》幾本。

一二二

妾美不如妻賢,錢多不如境順。

[原評]

張竹坡曰:此所謂竿頭欲進步者。然妻不賢安用妾美,錢不多那得境順。

張迂庵曰:此蓋謂二者不可得兼,舍一而取一者也。又曰:世固有錢多而境不順者。

一二三

創新庵不若修古廟,讀生書不若溫舊業。

[原評]

張竹坡曰:是真會讀書者,是真讀過萬卷書者,是真一書曾讀過數遍者。

顧天石曰:惟《左傳》、《楚辭》、馬、班、杜、韓之詩文及《水滸》、《西廂》、《還魂》等書,雖讀百遍不厭。此外,皆不耐溫者,奈何?

王安節曰:今世建生祠,又不若創茅庵。

一二四

字與畫同出一原,觀六書始於象形,則可知已。

[原評]

江含征曰:有不可畫之字,不得不用六法也。

張竹坡曰:千古人未經道破,卻一口拈出。

一二五

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閑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

[原評]

張竹坡曰:真閑人,必以園亭為住宅。

一二六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曲可以當詞,詞不可以當曲;月可以當燈,燈不可以當月;筆可以當口,口不可以當筆;婢可以當奴,奴不可以當婢。

[原評]

江含征曰:婢當奴則太親,吾恐忽聞河東獅子吼耳。

周星遠曰:奴亦有可以當婢處,但未免稍遜耳。又曰:近時士大夫,往往耽此癖。吾輩馳騖之流,盜此虛名,亦欲效顰相尚;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心齋豈未識其故乎!

張竹坡曰:婢可以當奴者,有奴之所有者也,奴不可以當婢者,有婢之所同有,無婢之所獨有者也。

弟木山曰:兄於飲食之頃,恐月不可以當燈。

餘湘客曰:以奴當婢,小姐權時落後也。

宗子發曰:惟帝王家不妨以奴當婢,蓋以有閹割法也。每見人家奴子出入主母臥房,亦殊可慮。

一二七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原評]

周星遠曰:看劍引杯長,一切不平皆破除矣。

張竹坡曰:此平世的劍術,非隱娘輩所知。

張迂庵曰:蒼蒼者未必肯以太阿假人,似不能代作空空兒也。

尤悔庵曰:龍泉太阿汝知我者,豈止蘇子美以一鬥讀《漢書》耶?

一二八

不得已而諛之者,寧以口,毋以筆;不可耐而罵之者,亦寧以口,毋以筆。

[原評]

孫豹人曰:但恐未必能自主耳。

張竹坡曰:上句立品,下句立德。

張迂庵曰:匪惟立德,亦以免禍。

顧天石曰:今人筆不諛人,更無用筆之處矣。心齋不知此,若還是唐宋以上人耳。

陸雲士曰:古《筆銘》曰:“毫毛茂茂,陷水可脫,陷文不活。”正此謂也。亦有諂以

筆而實譏之者,亦有罵以筆而若譽之者。總以不筆為高。

一二九

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紅顏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盡屬紅顏;能詩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

[原評]

張竹坡曰:情起於色者,則好色也,非情也。禍起於顏色者,則薄命在紅顏,否則亦止曰命而已矣。

洪秋士曰:世亦有能詩而不好酒者。

一三〇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豔,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鬆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原評]

張竹坡曰:美人令眾卉皆香,名士令群芳傅舞。

尤謹庸曰:讀之驚才絕豔,堪采入《群芳譜》中。

一三一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

一三二

妻子頗足累人,羨和靖梅妻鶴子,奴婢亦能供職,喜誌和樵婢漁奴。[原評]

尤悔庵曰:梅妻鶴子,樵婢漁奴,可稱絕對。人生眷屬,得此足矣。

一三三

涉獵雖曰無用,猶勝於不通古今;清高固然可嘉,莫流於不識時務。

[原評]

黃交三曰:南陽抱膝時,原非清高者可比。

江含征曰:此是心齋經濟語。

張竹坡曰:不合時宜,則可;不達時務,奚其可?

尤悔庵曰:名言名言。

一三四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原評]

冒辟疆曰:合古今靈秀之氣,庶幾鑄此一人。

江含征曰:還要有鬆檗之操才好。

黃交三曰:論美人而曰以詩詞為心,真是聞所未聞。

一三五

蠅集人麵,蚊嘬人膚,不知以人為何物?

[原評]

陳康疇曰:應是頭陀轉世,意中但求布施也。

釋菌人曰:不堪道破!

張竹坡曰:此南華精髓也。

尤悔庵曰:正以人之血肉,隻堪供蠅蚊咀嚼耳。以我視之,人也;自蠅蚊視之,何異腥膻臭腐乎?

陸雲士曰:集人麵者,非蠅而蠅;嘬人膚者,非蚊而蚊。明知其為人也,而集之嘬之,更不知其以人為何物?

一三六

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緇黃也;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原評]

弟木山曰:有山珍海錯而不能享者,庖人也;有牙簽玉軸而不能讀者,蠹魚也,書賈也。

一三七

黎舉雲:“欲令梅聘海棠,棖子臣櫻桃,以芥嫁筍,但時不同耳。”予謂物各有偶,擬必於倫,今之嫁娶,殊覺未當。如梅之為物,品最清高;棠之為物,姿極妖豔。即使同時,亦不可為夫婦。不若梅聘梨花,海棠嫁杏,櫞臣佛手,荔枝臣櫻桃,秋海棠嫁雁來紅,庶幾相稱耳。至若以芥嫁筍,筍如有知,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

[原評]

弟木山曰:餘嚐以芍藥為牡丹後,因作賀表一通。兄曾雲:但恐芍藥未必肯耳。

石天外曰:花神有知,當以花果數升。謝蹇修矣。

薑學在曰:雁來紅做新郎,真是個老少年也。

一三八

五色有太過,有不及,惟黑與白無太過。

[原評]

杜茶村曰:君獨不聞唐有李太白乎?

江含征曰:又不聞元之又元乎?

一三九

許氏《說文》,分部有止有其部,而無所屬之字者。下必注雲:“凡某之屬,皆從某。”贅句殊覺可笑,何不省此一句乎?[原評]

譚公子日:此獨民縣到任告示耳。

王司直日:此亦古史之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