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〇

閱《水滸傳》,至魯達打“鎮關西”、武鬆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樁極快意事,方不枉生一場。即不能有其事,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庶幾無憾耳!(如李太白有貴妃捧硯事,司馬相如有文君當壚事,嚴子陵有足加帝腹事,王之渙、王昌齡有旗亭畫壁事,王子安有順風過江作《滕王閣序》事之類。)

[原評]

張竹坡曰:此等事,必須無意中方做得來。

陸雲士曰:心齋所著得意之書頗多,不止一打快活林,一打景陽岡,稱快意矣。

弟木山曰:兄若打中山狼,更極快意。

一四一

春風如酒,夏風如茗,秋風如煙,冬風如薑芥。

[原評]

許筠庵曰:所以秋風客氣味狠辣。

張竹坡曰:安得東風夜夜來。

一四二

冰裂紋極雅,然宜細,不宜肥,若以之作窗欄,殊不耐觀也。(冰裂紋須分大小,先作大冰裂,再於每大塊之中,作小冰裂,方佳。)

[原評]

江含征曰:此便是哥窯紋也。

靳熊封曰:“一片冰心在玉壺”,可以移贈。

一四三

鳥聲之最佳者,畫眉第一,黃鸝、百舌次之,然黃鸝、百舌,世未有籠而畜之者,其殆高士之儔,可聞而不可屈者耶。

[原評]

江含征曰:又有“打起黃鶯兒”者,然則亦有時用他不著。

陸雲士曰:“黃鸝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來去有情,正不必籠而畜之也。

一四四

不治生產,其後必致累人;專務交遊,其後必致累己。

[原評]

楊聖藻曰:晨鍾夕磬,發人深省。

冒巢民曰:若在我,雖累己、累人,亦所不悔。

宗子發曰:累己猶可,若累人則不可矣。

江含征曰:今之人未必肯受你累,還是自家隱些的好。

一四五

昔人雲:“婦人識字,多致誨淫。”予謂此非識字之過也。蓋識字則非無聞之人,其淫也,人易得而知耳。

[原評]

張竹坡曰:此名士持身不可不加謹也。

李若金曰:貞者識字愈貞,淫者不識字亦淫。

一四六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遊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原評]

陳寉山曰:此方是真善讀書人、善遊山水人。

黃交三曰:善於領會者,應作如是觀。

江含征曰:五更臥被,時有無數山水、書籍,在眼前胸中。

陸雲士曰:妙舌如環,真慧業文人之語。

一四七

園亭之妙,在丘壑布置,不在雕繪瑣屑。往往見人家園亭,屋脊牆頭,雕磚鏤瓦,非不窮極工巧,然未久即壞,壞後極難修葺,是何如樸素之為佳乎?

[原評]

江含征曰:世間最令人神愴者,莫如名園雅墅。一經頹廢,風台月榭,埋沒荊棘。故昔之賢達,有不欲置別業者。予嚐過琴虞留題名園句有雲:“而今綺砌雕欄在,剩與園丁作業錢。”

蓋傷之也。

弟木山曰:予嚐悟作園亭與作光棍二法。園亭之善,在多回廊;光棍之惡,在能結訟。

一四八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

[原評]

袁士旦曰:令我百端交集。

黃孔植曰:此逆旅無聊之況,心齋亦知之乎?

一四九

官聲采於輿論,豪右之口與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花案定於成心,豔媚之評與寢陋之評,概恐失其真。

[原評]

黃九煙曰:先師有言,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李若金曰:豪右而不講分上,寒乞而不望推恩者,亦未嚐無公論。

倪永清曰:我謂眾人唾罵者,其人必有可觀。

一五〇

胸藏丘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

一五一

梧桐為植物中清品,而形家獨忌之甚,且謂梧桐大如鬥,主人往外走,若竟視為不祥之物也者。夫剪桐封弟,其為宮中之桐可知,而卜世最久者,莫過於周。俗言之不足據,類如此夫。

[原評]

江含征曰:愛碧梧者,遂艱於白鏹。造物蓋忌之,故靳之也。有何吉凶休咎之可關?隻是打秋風時,光棍樣可厭耳。

尤悔庵曰:“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詩》言之矣。

倪永清曰:心齋為梧桐雪千古之奇冤,百卉俱當九頓。

一五二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讀書者不以忙閑作輟。

[原評]

朱其恭曰:此三言者,皆是心齋自為寫照。

王司直曰:我願飲酒讀《離騷》,至死方輟,何如?

一五三

蛛為蝶之敵國,驢為馬之附庸。

[原評]

周星遠曰:妙論解頤,不數晉人危語隱語。

黃交三曰:自開辟以來,未聞有此奇論。

一五四

立品須發乎宋人之道學,涉世須參以晉代之風流。

[原評]

方寶臣曰:真道學未有不風流者。

張竹坡曰:夫子自道也。

胡靜夫曰:予贈金陵前輩趙容庵句雲:“文章鼎立莊騷外,杖履風流晉宋間。”今當移贈山老。

倪永清曰:等閑地位,卻是個雙料聖人。

陸雲士曰:有不風流之道學,有風流之道學,有不道學之風流,有道學之風流,毫厘千裏。

一五五

古謂禽獸亦知人倫,予謂匪獨禽獸也,即草木亦複有之。牡丹為王,芍藥為相,其君臣也;南山之喬,北山之梓,其父子也;荊之聞分而枯,聞不分而活,其兄弟也;蓮之並蒂,其夫婦也;蘭之同心,其朋友也。

[原評]

江含征曰:綱常倫理,今日幾於掃地,合向花木鳥獸中求之。又曰:心齋不喜迂腐,此卻有腐氣。

一五六

豪傑易於聖賢,文人多於才子。

[原評]

張竹坡曰:豪傑不能為聖賢,聖賢未有不豪傑,文人才子亦然。

一五七

牛與馬,一仕而一隱也;鹿與豕,一仙而一凡也。

[原評]

杜茶村曰:田單之火牛,亦曾效力疆場。至馬之隱者,則絕無之矣。若武王歸馬於華山之陽,所謂勒令致仕者也。

張竹坡曰:莫與兒孫作馬牛,蓋為後人審出處語也。

一五八

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

[原評]

吳晴岩曰:山老《清淚痕》一書,細看皆是血淚。

江含征曰:古今惡文,亦純是血。

一五九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原評]

吳雨若曰:世界原從情字生出,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朋友,有朋友然後有君臣。

釋中洲曰:情與才缺一不可。

一六〇

孔子生於東魯。東者生方,故禮樂文章,其道皆自無而有;釋迦生於西方。西者死地,故受想行識,其道皆自有而無。[原評]

吳街南曰:佛遊東土,佛入生方,人望西天,豈知是尋死地?嗚呼!西方之人兮,之死靡他。

殷日戒曰:孔子隻勉人生時用功,佛氏隻教人死時作主,各自一意。

倪永清曰:盤古生於天心,故其人在不有不無之間。

一六一

有青山方有綠水,惟水借色於山;有美酒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

[原評]

李聖許曰:有青山綠水,乃可酌美酒而詠佳詩。是詩酒又發端於山水也。

一六二

嚴君平以卜講學者也,孫思邈以醫講學者也,諸葛武侯以出師講學者也。

[原評]

殷日戒曰:心齋殆又以《幽夢影》講學者耶。

戴田友曰:如此講學,才可稱道學先生。

一六三

人則女美於男,禽則雄華與雌,獸則牝牡無分者也。

[原評]

杜於皇曰:人亦有男美於女者,此尚非確論。

徐鬆之曰:此是茶村興到之言,亦非定論。

一六四

鏡不幸而遇嫫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將,皆無可奈何之事。

[原評]

楊聖藻曰:凡不幸者,皆可以此概之。

閔賓連曰:心齋案頭無一佳硯,然詩文絕無一點塵俗氣,此又硯之大幸也。

曹衝穀曰:最無可奈何者,佳人定隨癡漢。

一六五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

[原評]

弟木山曰:談何容易!即吾家黃山,幾能得一到耶。

一六六

秋蟲春鳥,尚能調聲弄舌,時吐好音。我輩搦管拈毫,豈可甘作鴉鳴牛喘。

[原評]

吳園次曰:牛若不喘,宰相安肯問之?

張竹坡曰:宰相不問科律,而問牛喘,真是文章司命。

倪永清曰:世皆以鴉鳴牛喘為鳳歌鸞唱,奈何?

一六七

媸顏陋質,不與鏡為仇者,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使鏡而有知,必遭撲破矣。

[原評]

江含征曰:鏡而有知,遇若輩早已回避矣。

張竹坡曰:鏡而有知,必當化媸為妍。

一六八

吾家公藝,恃百忍以同居,千古傳為美談。殊不知忍而至於百,則其家庭乖戾睽隔之處,正未易更仆數也。

[原評]

江含征曰:然除了一忍,更無別法。

顧天石曰:心齋此論,先得我心。忍以治家可耳,奈何進之高宗,使忍以養成武氏之禍哉。

倪永清曰:若用忍字,則百猶嫌少,若則以劍字處之足矣。或曰:出家二字足以處之。

王安節曰:惟其乖戾睽隔,是以要忍。

一六九

九世同居,誠為盛事。然止當與割股廬墓者作一例看,可以為難矣,不可以為法也,以其非中庸之道也。

[原評]

洪去蕪曰:古人原有父子異宮之說。

沈契掌曰:必居天下之廣居而後可。

一七〇

作文之法,意之曲折者,宜寫之以顯淺之詞;理之顯淺者,宜運之以曲折之筆。題之熟者,參之以新奇之想;題之庸者,深之以關係之論。至於窘者舒之使長,縟者刪之使簡,俚者文之使雅,鬧者攝之使靜,皆所謂裁製也。

[原評]

陳康疇曰:深得作文三昧語。

張竹坡曰:所謂節製之師。

王丹麓曰:文家秘旨,和盤托出,有功作者不淺。

一七一

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詞曲為文字中尤物。

[原評]

張南村曰:《幽夢影》可為書中尤物。

陳寉山曰:此一則,又為《幽夢影》中尤物。

一七二

買得一本好花,猶且愛護而憐惜之,矧其為解語花乎?

[原評]

周星遠曰:性至之語,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耶?

石天外曰:此一副心,令我念佛數聲。

李若金曰:花能解語而落於粗惡武夫,或遭獅吼戕賊,雖欲愛護何可得?

王司直曰:此言是惻隱之心,即是是非之心。

一七三

觀手中便麵,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識其人之交遊。

[原評]

李聖許曰:今人以筆資丐名人書畫,名人何嚐與之交遊,吾知其手中便麵雖雅,而其人則俗甚也。心齋此條,猶非定論。

畢蠍穀曰:人苟肯以筆資丐名人書畫,則其人猶有雅道存焉,世固有並不愛此道者。

錢目天曰:二說皆然。

一七四

水為至汙之所會歸,火為至汙之所不到。若變不潔為至潔,則水火皆然。[原評]

江含征曰:世間之物,宜投諸水火者不少,蓋喜其變也。

一七五

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

[原評]

陳康疇曰:相馬於牝牡驪黃之外者,得之矣。

李若金曰:究竟可觀者,必有奇怪處,可愛者必無大不通。

梅雪坪曰:雖通而可厭,便可謂之不通。

一七六

遊玩山水亦複有緣,苟機緣未到,則雖近在數十裏之內,亦無暇到也。

[原評]

張南邨曰:予晤心齋時,詢其曾遊黃山否,心齋對以未遊,當是機緣未至耳。

陸雲士曰:餘慕心齋者十年,今戊寅之冬,始得一麵。身到黃山恨其晚,而正未晚也。

一七七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古人之所賢也;貧而無驕,富而無諂,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風之降矣。

[原評]

許耒庵曰:戰國時已有貧賤驕人之說矣。

張竹坡曰:有一人一時,而對此諂對彼驕者更難。

一七八

昔人欲以十年讀書,十年遊山,十年檢藏。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隻二三載足矣。若讀書與遊山,雖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雲,人生必三百年而後可乎。

[原評]

江含征曰:昔賢原謂盡則安能,但身到處莫放過耳。

孫鬆坪曰:吾鄉李長蘅先生,愛湖上諸山,有“每個峰頭住一年”之句,然則黃九煙先生所雲猶恨其少。

張竹坡曰:今日想來,彭祖反不如馬遷。

一七九

寧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

[原評]

陳康疇曰:世之人自今以後,慎毋罵心齋也。

江含征曰:不獨罵也,即打亦無妨,但恐雞肋不足以安尊拳耳。

張竹坡曰:後二句足少平吾恨。

李若金曰:不為小人所罵,便是鄉愚,若為君子所鄙,斷非佳生。

一八〇

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無傲骨則近於鄙夫,有傲心不得為君子。

[原評]

吳街南曰:立君子之側,骨亦不可傲;當鄙夫之前,心亦不可不傲。

石天外曰:道學之言,才人之筆。

龐筆奴曰:現身說法,真實妙諦。

一八一

蟬為蟲中之夷齊,蜂為蟲中之管晏。

[原評]

崔青峙曰:心齋可謂蟲之董狐。

吳鏡秋曰:蚊是蟲中酷吏,蠅是蟲中遊客。

一八二

曰癡、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麵,而人每樂居之;曰奸、曰黠、曰強、曰佞,反是,而人每不樂居之,何也?

[原評]

江含征曰:有其名者無其實,有其實者避其名。世有奸黠強佞,而貌托癡愚拙狂者,謂為不樂居,恐亦未必。

一八三

唐虞之際,音樂可感鳥獸。此蓋唐虞之鳥獸,故可感耳。若後世之鳥獸,恐未必然。

[原評]

洪去蕪曰:然則鳥獸亦隨世道為升降耶?

陳康疇日:後世鳥獸,應是後世之人所化身,即不無升降,正未可知。

石天外曰:鳥獸自是可感,但無唐虞音樂耳。

畢右萬曰:後世之鳥獸,與唐虞無異,但後世之人迥不同耳。

一八四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原評]

陳康疇曰:餘見酸子,偏不耐苦。

張竹坡曰:是痛癢關心語。

餘香祖曰:癢不可忍,須倩麻姑搔背。

釋牧堂曰:若知痛癢,辨苦酸,便是居士悟處。

一八五

鏡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鉤邊畫也;月下之影,沒骨畫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原評]

惲叔子曰:繪空鏤影之筆。

石天外曰:此種著色寫意,能令古今善畫人一齊擱筆。

沈契掌曰:好影子俱被心齋先生畫著。

一八六

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

[原評]

黃交三曰:山老之學,從悟而入,故常有徹天徹地之言。

一八七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

一八八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

[原評]

鄭破水曰:千古傷心,同聲一哭。

王司直曰:千古傷心者,讀此可以不哭矣。

一八九

閑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原評]

江含征曰:硯美下墨可也,妾美招妒奈何?

張竹坡曰:妒在妾不在美。

一九〇

如何是獨樂樂,曰鼓琴;如何是與人樂樂,曰弈棋;如何是與眾樂樂,曰馬吊。

[原評]

蔡鉉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少。

王丹麓曰:我與蔡君異,獨畏人為鬼陣,見則必亂其局而後已。

一九一

凡物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則鏡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針也。

[原評]

袁中江曰:凡人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聖賢也、仙也、佛也。

黃虞外士曰:凡物之用皆形,而其所以然者神也。鏡凸凹而易其肥瘦,符印以專一而主其神機,日晷以恰當而定準則,指南以靈動而活其針縫,是皆神而明之,存乎人矣。

一九二

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無惜美之意。我願來世托為絕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後快。

[原評]

陳寉山曰:諺雲:“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大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則為之奈何?

鄭蕃修曰:俟心齋來世為佳人時再議。

餘湘客曰:古亦有我見猶憐者。

倪永清曰:再來時不可忘卻。

一九三

予嚐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曆代才子,一祭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

[原評]

顧天石曰:君若果有此盛舉,請遲至二、三十年之後,則我亦可以拜領盛情也。

釋中洲曰:我是真正高僧,請即為之,何如?不然,則此二種沉魂滯魄,何日而得解脫耶。

江含征曰:折柬雖具,而未有定期,則才子佳人亦複怨聲載道。又曰:我恐非才子而冒為才子,非佳人而冒為佳人。雖有十萬八千母陀羅臂,亦不能具香廚法膳也。心齋以為然否?

釋遠峰曰:中洲和尚,不得奪我施主。

一九四

聖賢者,天地之替身。

[原評]

石天外曰:此語大有功名教,敢不伏地拜倒?

張竹坡曰:聖賢者,乾坤之幫手也。

一九五

天極不難做,隻須生仁人君子有才德者二三十人足矣。君一、相一、塚宰一,及諸路總製撫軍是也。[原評]

黃九煙曰:吳歌有雲:做天切莫做四月天。可見天亦有難做之時。

江含征曰:天若好做,又不須女媧氏補之。

尤謹庸曰:天不做天,隻是做夢,奈何?奈何?

倪永清曰:天若都生善人,君相皆當袖手,便可無為而治。

陸雲士曰:極誕極奇之話,極真極確之話。

一九六

擲升官圖,所重在德,所忌在贓,何一登仕版,輒與之相反耶?

[原評]

江含征曰:所重在德,不過是要贏幾文錢耳。

沈契掌曰:仕版原與紙版不同。

一九七

動物中有三教焉:蛟龍麟鳳之屬,近於儒者也;猿狐鶴鹿之屬,近於仙者也;獅子牯牛之屬,近於釋者也。植物中有三教焉:竹梧蘭蕙之屬,近於儒者也;蟠桃老桂之屬,近於仙者也;蓮花薝卜之屬,近於釋者也。

[原評]

顧天石曰:請高唱西廂一句,一個通徹三教九流。

石天外曰:眾人碌碌,動物中蜉蝣而已,世人崢嶸,植物中荊棘而已。

一九八

蘇東坡和陶詩,尚遺數十首。予嚐欲集坡句以補之,苦於韻之弗備而止。如《責子詩》中“不識六與七,但覓梨與栗”。七字與栗字皆無其韻也。

一九九

予嚐偶得句,亦殊可喜。惜無佳對,遂未成詩。其一為“枯葉帶蟲飛”,其一為“鄉月大於城”,姑存之,以俟異日。

二〇〇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二句,極琴心之妙境。“勝固欣然,敗亦可喜”二句,極手談之妙境。“帆隨湘轉,望衡九麵”二句,極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二句,極美人之妙境。

二〇一

鏡與水之影,所受者也;日與燈之影,所施者也。月之有影則在天者為受,而在地者為施也。

[原評]

鄭破水曰:受施二字,深得陰陽之理。

龐天池曰:幽夢之影,在心齋為施,在筆奴為受。

二〇二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泉聲,有灘聲,有溝澮聲。風之為聲有三:有鬆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簷溜竹筒中聲。

[原評]

弟木山曰:數聲之中,惟水聲最為厭。以其無已時,甚聒人耳也。

二〇三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於詩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璣、錦繡譽之,則又何也?

[原評]

陳鶴山曰:猶之富貴家張山臞野老、落木荒村之畫耳。

江含征曰:富人嫌其慳且俗耳,非嫌其珠玉文繡也。

張竹坡曰:不文雖富可鄙,能文雖窮可敬。

陸雲士曰:竹坡之言,是真公道說話。

李若金曰:富人之可鄙者在吝,或不好史書,或畏交遊,或趨炎熱,而輕忽寒士,若非然者,則富翁大有裨益人處,何可少之?

二〇四

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

二〇五

先讀經,後讀史,則論事不謬於聖賢;既讀史,複讀經,則觀書不徒為章句。

[原評]

黃交三曰:宋儒語錄中不可多得之句。

陸雲士曰:先儒著書法累牘連章,不若心齋數言道盡。

王宓草曰:妄論經史者,還宜退而讀經。

二〇六

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以書籍當朋友。

[原評]

周星遠曰:究是心齋偏重獨樂樂。

王司直曰:心齋先生,置身於畫中矣。

二〇七

鄉居須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僅能辨五穀而測晴雨,久且數未免生厭矣。而友之中又當以能詩為第一,能談次之,能畫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觴政者又次之。

[原評]

江含征曰:說鬼話者又次之。

殷日戒曰:奔走於富貴之門者,自應以善說鬼話為第一,而諸客次之。

倪永清曰:能詩者必能說鬼話。

陸雲士曰:三說遞進,愈轉愈妙,滑稽之雄。

二〇八

玉蘭,花中之伯夷也(高而且潔)。葵,花中之伊尹也(傾心向日)。蓮,花中之柳下惠也(汙泥不染)。鶴,鳥中之伯夷也(仙品);雞,鳥中之伊尹也(司晨);鶯,鳥中之柳下惠也(求友)。

二〇九

無其罪而虛受惡名者,蠹魚也。有其罪而恒逃清議者,蜘蛛也。

[原評]

張竹坡曰:自是老吏斷獄。

李若金曰:予嚐有除蛛網說,則討之未嚐無人。

二一〇

臭腐化為神奇,醬也,腐乳也,金汁也;至神奇化為臭腐,則是物皆然。

[原評]

袁中江曰:神奇不化臭腐者,黃金也,真詩文也。

王司直曰:曹操、王安石文字,亦是神奇出於臭腐。

二一一

黑與白交,黑能汙白,白不能掩黑;香與臭混,臭能勝香,香不能敵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

[原評]

弟木山曰:人必喜白而惡黑,黜臭而取香。此又君子必勝小人之理也,理在,又烏論乎勢?!

石天外曰:餘嚐言於黑處著一些白,人必驚心駭目,皆知黑處有白;於白處著一些黑,人亦必驚心駭目,以為白處有黑。甚矣!君子之易於形短,小人之易於見長。此不虞之譽,求全之毀所由來也。讀此慨然。

倪永清曰:當今以臭攻臭者不少。

二一二

恥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

[原評]

張竹坡曰:若使君子以恥治小人,則有恥且格,小人以痛報君子,則盡忠報國。

二一三

鏡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權,劍不能自擊。

[原評]

倪永清曰:詩不能自傳,文不能自譽。

龐天池曰:美不能自見,惡不能自掩。

二一四

古人雲:“詩必窮而後工。”蓋窮則語多感慨,易於見長耳。若富貴中人,既不可憂貧歎賤,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詩安得佳?苟思所變,計惟有出遊一法,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或值旱澇災祲之後,無一不可寓之詩中,借他人之窮愁,以供我之詠歎,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

[原評]

張竹坡曰:所以鄭監門《流民圖》,獨步千古。

倪永清曰:得意之遊,不暇作詩;失意之遊,不能作詩。苟能以無意遊之,則眼光識力,定是不同。

尤悔庵曰:世之窮者多而工詩者少,詩亦不任受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