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的心如水吧,讓我們的心如一泓清水,讓萬象匆匆來去而不著痕跡。讓空花徹底消逝,讓我們在紛擾中展露真實的笑容。

濟南朱子青與一狐友,但聞聲而不見形。亦時預文酒之會,詞辯縱橫,莫能屈也。一日,有請見其形者。狐曰:“欲見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見;欲見吾幻形耶?是形既幻,與不見同,又何必見?”眾固請之,狐曰:“君等意中,覺吾形何似?”一人曰:“當龐眉皓首。”應聲即現一老人形。又一人曰:“當仙風道骨。”應聲即現一道人形。又一人曰:“當星冠羽衣。”應聲即現一仙官形。又一人曰:“當貌如童顏。”應聲即現一嬰兒形。又一人戲曰:“莊子曰,姑射神人,綽約若處子,君亦當若是。”即應聲現一美女形。又一人曰:“應聲而變,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大笑而去。

清人紀昀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他講過一個關於狐狸大仙的故事。

說是濟南書生朱子青和一隻得道的狐狸是朋友。相交了不少時日,然而他從未見過狐狸的真身,隻能同他憑空交談。盡管如此,一人一狐仍十分投緣,經常相約出入人間的詩文酒會。酒酣耳熱之際,那狐狸總才華橫溢,談詩論詞縱橫百辯,無人能及。時間既久,所有人佩服之餘,都對這隻狐狸的真麵目感到好奇。某天,眾人便請求狐狸現出原形,以饗觀眾。狐狸卻笑道:“諸位真想見我的本來麵目嗎?我的真容奧妙不凡,豈可讓諸位親見?又或者諸位隻不過想見我種種幻影,然而既是幻影,見來又有何用?”

盡管狐狸打著機鋒,好奇的人們仍然堅持。狐狸便說:“那麼,你們想象中我應該是怎樣的模樣呢?”一人便答:“應當是位白發翁媼。”話音剛落,一位白眉雪發的老者便出現在眾人眼前,引來一陣驚歎。另一人趕忙說道:“不對不對,應當是位仙風道骨的高人。”於是,一位衣袂飄逸的仙人出現了。眾人見了這般熱鬧,便更加起勁,又有一人說:“應當頭頂星辰身著羽裳。”自然又出現一位同樣打扮的仙人。另一人搶著道,應當有著嬰孩的麵貌,自然狐狸又變成一位嬰孩。還有一人有意調侃,道:“莊子筆下曾描繪有姑射神人,綽約如處女,您也應當像這樣。”毫無疑問,這樣的美女也出現了。眾人終於厭倦了,道:“此刻所見,無非是我們心中的揣測罷了,究竟您形貌如何呢?”這麼一問,之前的幻影頃刻散去了,隻聽狐狸的聲音自空中傳來:“天下之大,可是誰肯用真形給人看呢?你們卻惟獨想要我顯示真麵目嗎?”說著大笑離去了。留下眾凡人唏噓向往。

紀昀借這個故事裏的狐狸說出了人世的乖戾。這乖戾就是人人非人,狐狸也非狐狸。真實甘於被掩蓋,虛假當道,而人人習以為常。

紀昀是清雍正時人,生於世代書香門第。四歲發蒙,十一歲隨父入京,二十一歲中秀才,二十四歲應順天府鄉試,為解元。不久丁母憂。三十一歲中進士,入翰林。曾謫烏魯木齊佐助軍務。召還,受命為《四庫全書》總纂官,修成,遷禮部尚書,充經筵講官。紀昀一生精力,幾乎全部傾注在《四庫全書》的編撰上,因為看到的優秀作品太多,不肯重複前人的著述,所以在他過世之後,隻留下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和一部《紀文達公遺集》傳世。紀昀是絕頂聰明人,加之讀書既廣,兼閱曆深沉,又為人詼諧善辯,故《閱微草堂筆記》裏記了不少醫卜星相、神鬼狐媚的故事,風格亦莊亦諧,引人入勝。因他借這些虛無寫出了世相的真實,故被當時社會追捧,每脫一稿,即廣為傳抄,同曹雪芹之《紅樓夢》、蒲鬆齡之《聊齋誌異》兩本著作共同風行海內。

這篇狐狸的故事就出自《閱微草堂筆記》。那些狐狸的幻影,正如我們在人世間留下的每個不同的亦真亦假的自我。自我本來隻有一個,然而,在洶湧世事中,在不期然被傷害和被愚弄之後,我們學會了掩飾,學會了自我保護,學會了拒人於千裏之外。

幾年前的一個秋日上午,善良的某南京青年出於好心扶起了被他人撞倒的某老太,沒想到卻從此官司纏身,救人者成了傷人者。某老太在診斷確認左股骨頸骨折後,將青年告上了法庭,聲稱其為肇事者。請求法庭判令被告賠償醫療費、護理費、營養費、夥食費、住院期間夥食補助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鑒定費共計人民幣13萬餘元,並由被告承擔本案訴訟費。該案最終以救人者敗訴落下帷幕。一出真實被汙蔑被懲罰的悲情戲因此上演。善良在這出戲裏被極深切地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