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嘲笑的或許還不僅僅是善良。人生變幻莫測,真誠,真情,勤勉,敬業,所有這些都有可能在利益當前被可恥地顛覆。世界是複雜的,萬象紛繁。真的一定是真的嗎?未必。許許多多,不過是空花罷了。佛教裏說空花是自天而降的花朵,有著人世罕見的美,但隻要落到地上便會立刻消失。世間的名利、富貴,人世的一切繁華、嬌媚,都像這空花一般,誘人淪陷,卻始終隻是一場水月。

《紅樓夢》裏,曹雪芹說“假作真時真亦假”。於是,我們常常在彼此的話裏猜度猜測,在所見的畫麵之前彷徨,在這樣的猜謎遊戲裏耗盡了我們的真實。

但,真的一定是真的嗎?未必。

在人人皆知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中,最震撼的一幕莫過於羅密歐的自盡。不僅僅是因為他勇於殉情,更由於他殉錯了情,因為朱麗葉隻是假死。神父為成全這對兩個世仇家族的少年戀人,讓朱麗葉服下迷藥假死,以逃避父母安排的婚姻,又派人找來羅密歐來與她相會。孰料事有差錯,羅密歐不明就裏,當他在墓地裏見到沉睡的朱麗葉時,以為心愛的人已經為不能擁有的愛毅然死去了,遂悲痛不已,飲下毒酒自盡。而朱麗葉蘇醒後,見到羅密歐慘烈喪生,也不願獨自苟且偷生,於是用羅密歐的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膛。讀此故事,感動之餘,不禁深深遺憾。他們死於真情,卻也死於假意。

痛苦之中的我們自然而然學會了偽裝。狐狸說:“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不肯以真相示人,則我們所能看到的自己和別人,以及世上種種,不過是假象罷了。既然是虛假的人,自然也說著假話。本來,所有的話裏,唯有真話是最容易說出的,因為不必擔心日後對質,別人的對質,自己的對質都是艱難的,都是拷問,都是難以直麵的痛苦。然而,在這世上,又有誰敢於說出全部的真話呢,真話或許會傷人,又或許充滿不合時宜的幼稚。

然則,我們內心希冀的,莫不是仙風道骨、綽約神人?我們追求的,莫不是狐狸的幻影?我們要的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象?我們能夠麵對的,又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象?

禪宗裏麵有一出公案,說的是張拙秀才參石霜禪師。石霜問,秀才何姓?秀才說我姓張,名拙。石霜便問,你巧尚不可得,拙從何來?張秀才聞言大悟,於是作偈一首:“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我家。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斷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隨順世緣無掛礙。涅槃生死等空花。”

涅槃生死等空花。假是空花,真也是空花。我們一路追逐真實,也不過是追逐空花。人生中的種種空花。

有一條微博這麼說:“上幼兒園後,把天真弄丟了;上小學後,把童年弄丟了;上初中後,把快樂弄丟了;上高中後,把思想弄丟了;上大學後,把追求弄丟了;畢業後,把專業弄丟了;工作後,把鋒芒弄丟了;戀愛後,把理智弄丟了。”

我們在追求真實的路上走著,走著走著,我們已經不真實了。我們的童真,我們的赤子之心,我們最初的理想漸漸失去了。所以我們常在清晨醒來感到夢醒後的空虛,所以我們常在深夜寂靜的永巷裏長歌拔悶。虛假地活著使我們疲憊不堪。

但我們本不該如此。我們不該失去真實,此生我們原不應當活在患得患失的虛偽裏。虛假帶給我們的痛苦,唯有真實方能醫治。

讓我們用愛治愈不愛,用真心治愈違心,用歡笑治愈眼淚,用存在治愈虛無。為什麼每當受傷時,我們總要千難萬險地回到故鄉去?為什麼孤獨時,我們總要關上門鎖住自己?因為,唯有故鄉裏那個迎風長嘯的男兒才是我們的最初。唯有那永遠燃燒的柴火裏才跳動著我們無需猜忌的親情。而這一切,無非兩個字:真誠。

讓我們真誠地對待我們。讓我們的心如水,照映萬象而始終寧靜。“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我們或許不必永遠展現自己的真實,但我們應該清楚地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的真實。

所以,讓我們的心如水吧,讓我們的心如一泓清水,讓萬象匆匆來去而不著痕跡。讓空花徹底消逝,讓我們在紛擾中展露真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