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恰巧可以修正我們激進的人生態度。我們原本是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無所謂牽掛,也無所謂冷酷。因為一無所有,於是我們有強烈的不安全感。為了消除這種感覺,我們開始拚命索取,並將這樣的索取名為奮鬥。我們奮鬥著,爭奪著,失望,恐懼,變得狡黠甚至猙獰,最後,殫精竭慮的我們終於擁了滿懷——感情,金錢,名譽。但我們真的就此滿足了嗎?永遠不會,因為這個世界如此斑斕,我們無法得盡所有的一切,我們將永不停歇,生命不止,戰鬥不息。這樣的生活是個怪圈,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悖論。是對生命的一種過分揮霍和誤解。
不如試試停下來。“人無意,意便無窮”,人“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我們大可遵循生命的本質,循序漸進,慢慢體會生長中的喜悅、痛苦、掙紮和歡樂。我們當更多地聆聽自己的心,不去在意太多與生命本身無關的東西,也不要去博取太多與生命本身無關的東西。我們要讓自己的生活簡單一點,讓自己的心空靈一點,讓自己的生命留一點白。
留白是中國繪畫藝術中常見的構圖方法,清代鄧石如認為:“字畫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凡作書畫,既要注重黑的部分,即字形或是筆畫較多較實的地方,也要注重字裏行間或是圖畫的空白之處。密實的地方要精心描繪,空白的地方也要布置得到,這樣才能達到疏密有致,兩者相映生輝。這不單是在說繪畫藝術,也在說我們漫長複雜的一生。好的人生、有美感的人生絕不是永遠緊張激越的人生,好的人生應當有動有靜,有奮鬥的暢快,也有靜思的安然,這才有美,有回味。
高超的藝術作品往往表達了留白的生命命題。例如王維的詩。他寫了《竹裏館》:“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人在幽靜的竹林裏獨坐,撫琴而長歌。並無他人在側,也無需他人在側。此刻與我同在的,唯有明月的清輝。此時的心,如同水,擁有一切,而又不占有一切。
這也如明人袁宏道的插花之道,他說:“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以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袁宏道在插花藝術上也推崇須疏密相間,留白而成韻致。
所以放眼望去,有時會遺憾那些十分拚命的個體,覺得那種不顧一切的努力破壞了生命原本美好的意趣。也會感慨那些愛恨癡狂的感情,如此執著的占有也損傷了情意本身的豐饒和美麗。我們不是僅僅為了工作而來,我們也是為了這生命而來。那坐在茶館裏閉目養神的老人,他的茶杯裏正泛著滄桑的葉片,而他將要睡著了。那道旁此刻正盛放的野花,等今日的陽光過去就要枯萎了。我們不要等到生命的韁繩即將斷裂的時刻,才來體會它那安靜從容的步調。我們何妨扔下名利的釣鉤,趁此雨夜,給生命的畫卷留一片空白,去追尋一朵蓮的清香。
讓我們來唱吉檀迦利:“請容我懈怠一會兒,來坐在你的身旁。我手邊的工作等一下子再去完成。不在你的麵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麼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變成了無邊的勞役海中的無盡的勞役。今天,炎暑來到我的窗前,輕噓微語:群蜂在花樹的宮廷中盡情彈唱。這正是應該靜坐的時光,和你相對,在這靜寂和無邊的閑暇裏唱出生命的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