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者難合,一合便不可分;欣欣者易親,乍親忽然成怨。故君子之處世也,寧風霜自挾,無寧魚鳥親人。
中國文學講究“風骨”。文的“風骨”常常與人的“風骨”是連在一起的。如“建安風骨”時期的曹操,本身是叱吒風雲的英雄,寫出的詩歌也充滿了慷慨悲壯的骨力。他在北征烏桓,消滅了袁紹殘留部隊勝利班師途中登臨碣石山時所作的《觀滄海》就洋溢著一個亂世英雄特有的豪情:“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又如辛棄疾,生在金人統治下的北方,又是抗金名將,他的作品中也多燕趙奇士的俠義之氣。他寫《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直把壯誌難酬、英雄遲暮的悲憤表達得豪邁而壯烈。
此為風骨。此為有內心有尊嚴人的長歌。
人的尊嚴和品格,往往決定了人生的品質。有關人應當秉持怎樣一種品格,明人吳從先有一段話表達了他的看法:“落落者難合,一合便不可分,欣欣者易親,乍親忽然成怨。故君子之處世也,寧風霜自挾,無寧魚鳥親人。”在吳從先看來,一個不輕易交心的人,一旦交心,便即專心。一個十分隨和熱情的人,容易靠近,卻也容易生出怨恨。因為寡合者多理性,他的沉默與交代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這樣的結果便容易堅持,也容易長久。而隨和者相對感性,感情容易迸發,也容易冷卻。而在冷熱之間,人與人的喜與怨便產生了。所以,真正的君子,在世上無人了解之際,寧可孤單一人獨自忍受人間風霜,也絕不像人類豢養的那些缸中之魚、籠中之鳥一般,因為無法忍耐孤獨寂寞,而急於與人親近,反而失去了最珍貴的自由。
老北京人大約是極愛養寵物的了:鳥、蟲、魚、獸,什麼都有,因飼養寵物可算作是老北京文化的一個部分。老北京人認為養寵物是和弈棋、品茗、論畫一樣的雅事,所以無論文人墨客、梨園名優、杏林國手,還是販夫走卒都有此愛好,不過所養寵物的貴賤不一樣罷了,如北京人養鳥,畫眉、百靈都有;玩蟲兒,一般而言是蟈蟈兒和蛐蛐兒。也養金魚,甚至有身份、有地位的家中還有專有魚把式伺弄。其他的動物還有養貓、狗。但不管養的什麼寵物,寵物始終不過是寵物,雖然受盡寵愛,卻欠缺自由。
魚之缸、鳥之籠都是人類養寵物的工具。養魚的老北京,一般以圓形三足缸或長方形玻璃缸為養魚的器具,家庭富足者則用瓦盆飼養。這些魚缸,養魚的時間長些,缸內便生出一層綠茸苔,魚曳其間,反而增加了觀魚者的樂趣。然而,再美麗的籠子還是籠子,再令人驚豔的魚缸還是缸子。鳥兒的幸福在於自由飛翔。蟲子的幸福在於自由爬行。金魚的幸福在於自由遨遊。不自由,毋寧死。
人養寵物,是修身養性,也是精神與情感的寄托。時間既久,寵物和人之間就有了一種依戀,這才有“急急如喪家之犬”之語,用以表達被寵愛的寵物失去寵愛之後的痛苦和倉皇。但那樣的倉皇,也是自由。如果人自己成了寵物,失去自由,得到的將不隻是倉皇,而是難以言傳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