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張潮這個清代人,是真正懂得生活的。
人孤單生於世上,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從生命的倉皇開始,到抓狂的結束,即使有人同行,但無論父母、愛人、朋友、兒子,也隻得一段。一段過後,他們自去了,我們還是我們。就算情懷還在,微笑還在,而光陰卻片片飛去了。風起葉落,人世無常。人的一生如此孤單來去,何等孤獨枯寂?每思及此,總有種不可思議的空虛,幾乎要將人淹沒。這場生命,原來是這樣的經不起推敲和忍受?而在燈火通明的城市中心,如海浪般的空虛更加明亮而無處躲藏。
然而張潮卻將這枯寂變成了生機,因為他懂得透過癖好與生活深情對望。
張潮生於清順治八年,曾官至翰林院孔目。康熙十年僑寓揚州,長與戲劇家孔尚任和文學家陳維崧交好。康熙三十八年,張潮因一樁政治案牽連入獄。雖不久獲釋,但從此淡泊名利,潛心著述。“道上紅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麵百城。花間明月,鬆下涼風,輸我北窗一枕。”經曆了宦海沉浮風雲險惡的張潮,最終找到了生活的幸福所在,這是他的成功。而他的成功來源於他善於體會生命本質美好的一麵。
在他著名的《幽夢影》裏,張潮捧出了一顆安靜而熱烈的心。他衣袂飄然,麵含微笑,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鬆聲,水際聽欸乃聲。張潮說,這樣的人生方不虛此生。
而深陷於光怪陸離的城市裏,我們已久不聞鳥兒的啾啾聲。記憶中,那黃昏的蛙叫,那陽光籠罩下長林深處的蟬鳴,那清晨在耳際若隱若現的蟲鳴,那寂靜深夜雪花飄落時的簌簌已經默然去得遠了。同時遠走的還有我們的一顆坦然的心。那些蛙鳴仍然在夏夜中響起,那些春生夏死的蟬依然唱完了整個夏天。蟲子們還是悄然出沒著,雪花總伴著寒冷而來。而我們那顆心走了就走了。
它去了哪裏?是到爭名奪利的城市?還是荒蕪狹窄的鄉間?是觥籌交錯的詭譎中?還是悲憤難耐的暗夜哭泣聲裏?
我們的心在漂泊、遊走,在哀嚎和等待。等待一種深情的出現。唯有深情,才能坦然。
張潮有一顆坦然從容的心。他說: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石天外評價張潮此言:此是透徹性命關頭語。的確如此。自然界的四季,如同人生的悲歡,總在起伏中凋零或乍現,人力不能改變。軟弱者傷春悲秋,一般人被迫適應,唯胸襟灑脫的人才懂得欣賞。張潮自鋃鐺入獄,對富貴心灰意冷,算不得坦蕩豪爽之輩。但他退而求其次,能擔當自然的風雨,並從中悟出人生的真諦,總算也是個明白人。
其實,個體存於社會化的世間,哪怕是呼吸的片刻,都無法逃脫無窮的責任。為人子者當贍養父母,噓寒問暖,報盡親恩;為人夫妻者當恩愛伴侶,貧賤不移,生死以從;為人父母者當養育幼齒,含辛茹苦,至死方休。從業者當敬業;持家者當盡心。做事當有始終,交友需當誠懇。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被責任包圍;無論生老病死,我們都背負著期待。
因為如此的重負,我們於是常常妖魔化了。在上班的路上,我們被塞車激發了路怒症;
在夜裏,我們麵對一台機器在虛擬世界裏憤懣不已;
這是怎樣束縛而不能掙脫的人生!
然而,不是沒有辦法的。陶淵明退居田園,以菊為伴;林和靖隱於杭州,妻梅子鶴;屈原鍾愛香草;懷素獨喜芭蕉。他們的人生並非沒有風雨,然而,偏偏這些人,能夠於風雨飄搖中昂然擷取幸福的小花。隻因他們心中有寄托——此為癖。
有癖好者,乃是熱愛生命的人。如同張潮,將他對生命的砥礪熱愛,刻進了方寸之間。這位清代刻書家,曾刻印《檀幾叢書》、《昭代叢書》(山帙、水帙、花帙、鳥帙、魚帙、酒帙、書帙、禦帙、數帙)等。他將枯寂人生中微小的會意,都通過那些美麗的朱文抒寫出來。他是在鐫刻,卻也是在生發。那是他對生命世界的理解與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