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無論是大笑還是微笑,不管是安靜的還是熱鬧的生命,都有種生機隱藏著,總讓人肅然起敬,而起了大歡喜心。覺得老了真好。

老而有品,真好。像鬆柏那樣老了真好。

中國人很喜歡鬆柏這種樹木,因為它常綠,也因為它能在嚴寒中不軟弱,不妥協。《花鏡》雲:“鬆為百木之長,……多節永年,皮粗如龍麟,葉細如馬鬃,遇霜雪而不凋,曆千年而不殞”,鬆柏不美,它有粗糙的樹幹,如同歲月在人臉上留下的印記。然而,這種樹木卻極能抵抗冰凍。孔子也喜歡這種樹,他在《論語·子罕》中說:“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當春天再來時,那沒有凋謝的依然是鬆柏,它的屹立是穿越季節的。李白的《南軒鬆》寫出了鬆樹的灑脫與淩雲之誌:“南軒有孤鬆,柯葉自綿冪。清風無閑時,瀟灑終日夕。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何當淩雲霄,直上數千尺。”自然的風霜和生命的風霜一樣,每棵植物無法抗拒,每個人也不能逃避。而鬆柏便有著曆經滄桑仍然堅韌的美。這種美,是大美,是如同老人的飽滿和豐富的美。

自小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喜歡那老漁夫聖地亞哥。“老人瘦而憔悴,頸後有深的皺紋。麵頰上生著棕色的腫起的一塊塊,那是熱帶的海上反映的陽光曬出來的一種無害的瘤。順著臉的兩邊,全長滿了那腫起的一塊塊。他的手因為拉繩子,拖曳沉重的魚,有紋路很深的創痕。但是沒有一個傷痕是新的,都是古老的,像一個沒有魚的沙漠裏被風沙侵蝕的地層一樣。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個顏色,很愉快,沒有戰敗過。”

在小說中,海明威描繪的是這漁夫生命中衰老的時日。在連續八十四天沒捕到魚之後,聖地亞哥終於獨自在風雨中釣上了一條大馬林魚。這條魚大到足以證明他老而彌堅,但那魚也實在大到幾乎要了他的命。孤獨的海上,這條網中的大魚垂死掙紮,把他的小船整整拖了三天。聖地亞哥筋疲力盡,終於殺死了這條象征著他的英勇同時也證明了他衰老的大馬林魚。死去的大魚充滿了血腥味,使得他在歸途中反複遭到鯊魚的襲擊。當他終於活著回到岸邊時,巨大的戰利品隻剩下了魚頭、魚尾和一條光禿禿的脊骨。聖地亞哥精疲力盡地栽倒在陸地上。起初跟著他釣魚的男孩兒來了,隻有他理解這已經衰弱的老人,認為他並沒有被打敗。那天下午,聖地亞哥在茅棚中睡著了,夢中他見到了獅子。

“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聖地亞哥是海明威畢生崇尚的“硬漢”。至死都張揚著人類的頑強和尊嚴。我愛這樣的老人,他們是生命最完美的標本。

滄桑而不放棄是一種深沉的大美。所以當曹操說“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時我折服於那樣的豪情。所以當年歲漸長,歲月忽晚,我愛讀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聊發少年狂,夕陽之中,起伏綿延的歲月仍然美麗而令人心醉。即便滄桑,又能怎樣?愛鬆柏吧,愛那些也許已經消逝的榮光,尊重並聆聽吧,那些滄桑中有美和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