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蒼鬆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貴少年,獨鬆、柏與梅三物,則貴老而賤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買舊宅而居。若俟手栽,為兒孫計則可,身則不能觀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縱使極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嚐戲謂諸後生曰:“欲作畫圖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賤物也。”後生詢其故。予曰:“不見畫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觀山臨水,亦是老人矍鑠之狀。從來未有俊美少年廁於其間者。少年亦有,非攜琴捧畫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輩,皆奴隸於畫中者也。”後生輩欲反證予言,卒無其據。引此以喻鬆柏,可謂合倫。如一座園亭,所有者皆時花弱卉,無十數本老成樹木主宰其間,是終日與兒女子習處,無從師會友時矣。名流作畫,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說一生,終不得與老成為伍,乃今年已入畫,猶日坐兒女叢中。殆以花木為我,而我為鬆柏者乎?
中國畫裏的山水畫,凡涉及人物的,總是些蒼老的容顏。清人李漁說,“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觀山臨水,亦是老人矍鑠之狀。從來未有俊美少年廁於其間者。少年亦有,非攜琴捧畫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輩,皆奴隸於畫中者也。”李漁認為,如果一所園林裏隻有一些柔弱的花草,沒有幾十株老成的樹林作主宰,這就如同整天跟後輩小兒相處隻得歡趣而無深思,缺乏跟老師朋友交流、彼此心心相印。因為在浮淺的歡樂之後,能夠讓我們的心安定下來的,必還是那些繚繞心底的了解和懂得。
青春是每個人都歌詠的。衰老,是每個人都厭惡的。雞皮鶴發,麵目可憎,腐朽甚至潰爛,人人都想遠避。我們年輕時,總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地任性地年輕下去。在我們眼裏,一切老人都是同一個人,一切衰老都是落後、腐朽和愚不可及的迂腐。我們不會去想,在那些皺紋裏藏了多少金子般的過往?我們也無暇去探究,那些日漸渾濁的眼眸裏,曾經閃耀過多麼美妙的思想?可是,在每段蒼老之前,不都有過青春嗎?在朽木的最初,不都是如春的蒼翠嗎?我們想不到,更加不會去想。因為,我們還年輕。
公交車上,常常擠上來許多去朝廟的老人。觀其言行,多是無知老婦。也總是一眾偕行,很少一人獨來獨往的。每當此時,車上便繚繞著家長裏短,那種因為老去而無所畏懼的褒貶,很是聒噪。忙著趕時間上班的年輕人,看到這樣的一群閑人,往往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也常常在車上遇到相邀去附近公園休閑的老人。他們在車上談論東家孫子西家兒子,討論北邊橘子南邊橙子。或許是聽力已經大不如前,他們的聲音總是巨大,而哄笑聲也巨大。他們還互相開著玩笑,像年輕人一樣為某個極小極無意義的細節爭執不休。通常情況下,一車人,青年人,中年人都保持著沉默,那或許並非認同,而是對老年的敬意。而這些老年人則肆無忌憚地說笑著,他們老了,美好的往事已矣,未來已經談不上太多改變,他們有權力在有限的時間裏粗糙地對待自己的人生。這更加引得少年人走避了。
也有那種老人,寡言少語,然而臉上總有著寬容的微笑,從他們滄桑的眼睛裏,你能猜測他們也曾經曆人生的歡樂和朝陽,他們也承受過並不菲薄的坎坷和煎熬。然而,從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並非對這世界的無奈和忌恨,而是寬容的諒解,和飽經風霜之後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