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咋不急!誰生娃娃誰肚子痛,火都燒到腳背上,刀尖刺進心髒了,還不急!你當監獄長的當然不急,當官的左手領著國家俸祿,右手收著黑錢,過著花天酒地、日嫖夜賭的日子,我們當工人的湯都喝不起一碗,還不急!”人群中有人抓著梁翼“不急”的話說道。
那人說完,隻見李玉蘭衝那人吼道:“你衝人家新監獄長幹嗎?!又不是人家搞垮被服廠的,好人壞人一鍋煮,會說話就講,不會說話沒人說你是啞巴,閉上你的臭嘴!”
“沒事,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得給我點時間。幾天後沙拉分監的犯人、民警就要分流,這裏再急,也得讓我把人分流完,回監獄上班再著手解決你們的事!”梁翼口氣溫柔地回道。
梁翼參加過省一監的幾次黨委會,香華被服廠的事在會上研究過,他略知一二,但始終是獨立分監,監獄本部的事不歸他管,他過問得少,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香華被服廠是省一監生產全省囚服囚被的工廠,工人眾多。幾十年來,被服廠都有活幹,自產自銷,利潤亦可觀。但改革的浪潮席卷中國大地,那浪滔天,各行各業,不合資就是思想不解放。合資了,聰明過人的外資老板絞盡腦汁,給領導者小恩小惠,以達到損公肥私的目的,從而使國有資產大量流失。地方政府不引資就是酒囊飯袋。許多地方建開發區,下引資指標到各級各部門的官員,和年終獎金、政績考核掛起鉤來,鬧得有關係的官員肚子撐圓,無關係的官員一籌莫展,最後隻來他個死豬不怕開水燙,要殺要剮就這一百來斤,到年終聽天由命。
狂浪也卷進監獄,被服廠正是在這樣的大前提下和香港力勝服裝有限公司合作的。港方看重數量不菲的囚衣市場,從香港收購破產服裝廠的設備,這些使用過的陳舊設備在國內亦屬一流。中方主要是政治因素,不引資唯恐思想不解放,效益、工人這些要素是次要的,一直以來政治運動讓國人的神經緊繃,隻要上麵一閃電,下麵就大雨滂沱。
合作後港方治工人可不像國有企業幹與不幹一個樣。國有企業時期,監獄企業的工人是老太爺,招工時內部子女為主,工人是不動手工人,警察是動嘴警察,都是男人們的玩意兒,一個鳥樣。這才有“幾等警察勞改隊,凡事都用嘴支配”一說。用外方的手段管理中方工人,就是藏犬看羊,追得你屁滾尿流。這早就被大胡子馬克思分析透了,資產階級要榨取工人的剩餘價值,這一價值又是在監獄工人中榨取,這個合資企業不等於竹竿撈糞坑——找屎(死)嗎?外方壓榨,工人罷工,監獄尷尬,土地、廠房合資了,監獄隻是董事之一。平時倒“董事”,但關鍵時候不“董事”了。一個合資,問題推得一幹二淨,合資廠幹不下去了,垮了,港方撈到錢,腳上抹油——溜,一個爛攤子又扔給了監獄,這監獄就成了八十歲的老太婆——扛不起了。
香華被服廠的工人聽了梁翼有理有節有利的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總覺得入情入理,雖說還竊竊私語,但不像剛來時那樣群情激憤。還是李玉蘭“謔”一下站起來說道:“梁監話說到這份上,也算入情入理,我們相信他,給他點時間如何?”她用了詢問的口氣。
“可以,再給梁監一點時間考慮我們的問題。”香華被服廠的工人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梁翼瞅一眼李玉蘭,他腦海中立即閃出擒敵先擒王的道理來。以後做工作,李玉蘭思想不通,大夥不會通,李玉蘭的思想一通,就可能一通百通,他心裏有一根底線了。
香華被服廠這邊剛剛有些眉目,機械廠的下崗工人又跳起來。
“報告監獄長,我叫何天華,是省一監下屬機械廠的下崗工人。請問監獄長,我們都快五十的人了,在監獄企業工作三十年,現在監獄企業說不要我們了,就翻臉不認人,一腳把我們踹下崗了。我們上有老,下有小,這個年齡在外給別人當狗用、看大門都沒人要,讓我們怎麼活?請監獄長給指一條路!”
這何天華語言辣,句句像一支支箭,直射進梁翼的胸膛。這種陳述,他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遭遇。現在他才覺得,自己平時以儒雅自居,但遇這些實際問題,備覺自己語短詞窮,安慰不行,解決又愛莫能助,隻有同情遠遠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這監獄企業,新中國成立幾十年了,市場經濟的狂風襲來,不是卷起千堆雪,就是激起萬層浪。曆史像磨,要磨白多少監獄長、監獄企業法人代表多少頭發,殺死多少細胞啊!
“何天華同誌,你的話倒讓我作難了。你說的是實情,在社會的大變革中,肯定會傷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今天各位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曆史的大潮,任何一次革命都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這是事實,誰也無法阻止它的洶湧之勢。沒想到這股摧枯拉朽之勢也襲擊著監獄企業,你們就是利益的受害者,作為一監之長,我僅僅表示同情是不夠的,我上任後思考怎樣給你們提供幫助,盡最大努力解決你們的實際困難!”
“不行,你必須現在就回答我們機械廠的問題。香華被服廠是企業合資,才造成如此後果,哪個資本家不壓榨工人,不挖社會主義牆腳?三歲娃娃都知道的道理,有些人咋就不明白呢?”機械廠這邊,傳來一個男人甕聲甕氣的吼聲。
這時附和聲迭起:“對,立即回答!”
梁翼見人聲鼎沸,隻好保持沉默,這短暫的沉默也許就是最好的回答,不在沉默中爆發,也不會在沉默中消滅。梁翼知道,這是改革過程中觸及個人、集體、國家利益的最根本體現,舊的經濟秩序被打破,新的經濟秩序還在孕育之中,這是曆史賦予這代領導者特有的使命,任何人都無法回避,除非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否則,隻要是時代的弄潮兒,你甭想身站岸上看船翻,優哉遊哉袖手旁觀。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梁翼是急流勇退之人嗎?他捫心自問,困難隻能嚇倒膽小鬼,唐山救災、自衛還擊、長江搶險都挺過來了,區區這點兒困難算什麼呢?無非是經濟秩序建立前的黑暗,國家如此,監獄何嚐不是如此。這畢竟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執法機關,監企剝離一定是遲早的事,體製不順,監企合一,那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產物,既然這種體製製約著監獄的發展與穩定,那一定製約著國家整個法製進程。隨著社會主義法製的健全和完善,這必將成為監獄體製改革的一大亮點和突破。
正在梁翼沉默的時候,機械廠剛剛自報家門的下崗工人何天華“哢”地咳一聲,怒視剛剛發言要梁翼立即回答的工人吼道:“你這是要公雞下蛋,母雞打鳴!
梁監屁股都還沒坐到交椅上,你就猴急著要他解決問題,這可能嗎?猴急吃不得熱豆腐,梁監你看這樣行不行?”何天華提高聲音望著梁翼。
“何天華同誌,你有什麼好的意見和建議都可當著大夥說!”他知道這是何天華的個人魅力所在,忙微笑著對他說道。
“梁監,平心而論,香華被服廠是比我們困難,但我們上有老,下有小,很快也揭不開鍋了。人總要吃飯,這還是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的監獄企業,總不能叫下崗工人餓死。這樣吧!你在解決香華被服廠問題的同時,希望也能解決我們機械廠下崗工人的問題,請你盡快思考行嗎?久了我們可等不了,餓狼吃肉餓鬼嚇人,我們可是說話算話的人!”
梁翼聽完何天華的話,微微沉思片刻,提高聲音對著機械廠的下崗工人問道:“你們同意何天華同誌的意見嗎?”
人群異口同聲,眾口一詞答道:“同意!”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可就駟馬難追,我梁翼上任一月之內,不解決你們的問題,引咎辭職,行嗎?”
“行!”
“嘩嘩嘩……”省一監廠區大門傳來經久不息的掌聲,惹得許多過路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像看猴戲一般圍過來。
省一監政委李傑聽說梁翼到了,而且正和廠門靜坐的下崗工人座談,也急匆匆從監獄辦公區趕過來。李傑到時,梁翼已經按下葫蘆穩住了瓢,勞資科長王桐正說道:“剛才梁監解釋很清楚了,大家該幹嗎就幹嗎,散了吧。”
工人們見再坐也徒勞,既然新上任的監獄長已經表態,王科長又發了話,就三三兩兩議論著撤離廠區大門。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王桐抬腕看看表,時針已經指向四點,他恍然大悟,問道:“梁監馬不停蹄趕來,還沒吃中午飯吧?”
梁翼方覺腹中“嘰嘰咕咕”。“哪有時間吃,你一提醒,這裏正鬧情緒嘞!”
他指指肚子戲說道。
工人們散去,梁翼、李傑、王桐來到監獄食堂。李傑叫食堂炒了幾個菜,要了一瓶酒,對梁翼說:“隨便吃一點,晚上把班子成員全叫來,給你接風!”
梁翼餓得不行,上菜就吃,也不客氣。待食堂拿酒來時,梁翼抬眼一看,是一瓶飛天茅台,忙咽下嘴中的菜製止道:“剛和下崗工人對話,就躲在這裏喝茅台,不妥不妥!”邊說邊從政委李傑手中搶過茅台,遞給服務員說道,“這個先放著,來貴賓時招待,來一瓶一般的酒就行。”
“是。”服務員知道這是新來的監獄長,不敢怠慢,把茅台酒拿走了,不一會兒拿來一瓶習酒。梁翼邊掀蓋邊說:“這還差不多。”
梁翼掀蓋的同時,服務員拿來幾個小白瓷酒杯。梁翼一看,看著服務員說道:“酒杯太‘文靜’,拿大茶杯來,我和李政委、王科長平分了。”
服務員見監獄長和他開起玩笑來,臉微微發紅,咧嘴笑笑,轉身拿茶杯去了。
“梁監,我不會喝酒,平時滴酒不沾。”王桐忙解釋道。
“不喝哪配當監獄警察,社會上雖然有酒公安之說,監獄警察也不差嘞!你打聽打聽,在沙拉分監,誰都知道我梁翼喝酒沒當過孬種,酒也水也,多也醉也。”
梁翼說完,自己“哈哈哈”笑起來。
“梁監海量早就大名遠播,我不行,酒一下肚,全身起紅疙瘩,這皮膚就像小媳婦,見不得酒婆婆。”王桐見梁翼風趣,也風趣地說道。
“不喝拉倒,王科長不喝酒,咱倆兄弟二一添作五,掰平了。”梁翼說完把一瓶習酒倒在兩個茶杯之中。
李傑也搖搖手說道:“我酒量不行,喝一點馬虎,多了就成紅臉關老爺了,雖說手不提刀,身不坐廟,但沒有過五關,隻能醉酒去麥城了。”
“今天我們倒想李政委醉酒一回,過五關斬六將。”梁翼說完,舉起茶杯就和李傑碰杯。酒喝三口,梁翼茶杯裏的酒去了大半,而李傑隻下了不到四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