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分監的秋色是迷人的,稻穀熟了,顆粒飽滿的稻田在風的吹拂下浪一般滾動。山林已經不再是純綠,翠綠中夾著樹葉的枯黃,呈現出黃橙紅綠。苞穀也走向成熟,田地裏到處呈現農人們忙碌的身影。
這樣的景致梁翼沒興趣品味,這幾天他忙得焦頭爛額,局裏調犯的具體方案沒下來,他不敢貿然停產:把犯人全收監了,萬一局裏推遲,這樣大個礦,民警、工人、犯人、家屬都沒飯吃;不盡快收監,整個沙拉分監已是風雨欲來。他雖然召開過幾次中層領導會,說明分流有一個過程,但哪兒有不透風的牆,如今是信息社會,決策層無密可保,何況沙拉分監這樣的單位。民警分流事關個人切身利益,去什麼監獄,現在的中層領導到新監獄還能不能保留一官半職,總之,思想問題一堆。犯人雖說在哪個監獄都是勞動改造,但脫離現在管理的民警,想法也多,新的民警了解自己的改造嗎,自己獲得的表揚、勞積在新監獄算不算,管教民警好不好接觸等等,問題也是一大堆。家屬、工人更不用講,分流不是小事,把梁翼頭都磨大了,在這節骨眼上,雪上加霜的事接踵而來。
那天一大早,他就下到采煤監區了解罪犯的思想動態和生產安全狀況。剛坐下來,辦公室的電話就追到采煤監區。電話是省一監勞資科長王桐打來的。電話那邊也急了,有點語無倫次。
“報……報告梁監,監獄通用分廠、被服分廠的工人堵廠區大門,必須要見總廠法人代表,也就是……是你梁監,見……見不到梁監不……不撤退!”
“王科長,這不是瞎扯淡的嘛,我還在處理沙拉分監分流的大事,省一監的工作都還沒接手,你們不會解釋嗎?”梁翼回道。
“梁監,我們都講過了,說等你上任再上訪,但他們說人一天不吃飯不行,他們幾個月沒領到工資了!”王桐把監獄靜坐工人的情況彙報道。
“李政委呢?他是政治委員,我不在,他履行監獄長職責,難道他也不敢麵對工人嗎?”梁翼在電話這端聲音高八度地問道。
“李政委和工人在一起,做工作,但大夥不聽,說李政委當副監獄長分管勞資就不關心工人的問題,所以非得監獄長、法人代表表態不可,否則,他們明天就上省政府靜坐,還派代表去北京上訪。如果真去北京上訪,我們省一監的臉麵往哪撂啊!”王桐說話都帶點哭腔。
“真他娘的亂彈琴,這個監獄長都當成啥樣了?又要找錢吃飯,又要抓犯人改造,這不成熱鍋上的螞蟻了嗎?”梁翼一般是不說流話的,說話辦事都充分體現出儒雅氣質,但遇重大問題,嘴中隨時也會蹦出日媽日娘的流話來。
“梁監,你究竟來不來?這裏真頂不住了,我都陪他們兩天,口水說幹,嗓子說啞了,你再忙也來見個麵,表個態興許就緩和過來了!”王桐急得近乎哀求地說道。
“來,來,是刀山也得上,是火海也得闖,哪個讓我頭上戴著這頂破爛不堪的烏紗帽!”梁翼說完“咚”一聲放下電話。
梁翼剛放下電話,采煤監區長羅耘忙問道:“還彙報采煤監區情況嗎?”
“還彙報個啥,你沒聽到電話裏說的來著,監本部那邊廠區大門都堵了,非見法人代表,這法人代表是啥破玩意兒,你們千萬要注意‘兩個安全’!他娘的。”
說完走出采煤監區會議室,他的坐騎“陸地巡洋艦”已在樓下等了。
梁翼坐上車,讓司機加足馬力往省一監趕。司機老馬是個老同誌,見梁監臉色特別難看,知道他心急,也不敢多說話,平時,梁翼要他加大油門趕路,他會頂上兩句:“這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開快車不要命了!”但今天他窺視到梁翼肯定遇到火燒眉毛的大事,隻得穩穩握緊方向盤,踩油門的頻率顯然高了許多。
梁翼昏昏然,隻感覺車窗外樹木紛紛後退。他就怕接省一監這個班,作為省一監黨委成員,他深知省一監是名大內空難管理,誰當頭誰倒黴,幹的是吃力不討好的事。看看,還沒上任就來事了,要上任了還不知怎樣。如今任命宣布了,打退堂鼓,那就枉為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一個響當當的軍人。梁翼大腦一片混亂,但還是細聲地提醒老馬師傅道:“安全第一,趕路第二吧!再急急不過天塌下來,你看天不還好好的嘛。”
“梁監,天是沒塌下來,但你臉塌下來了,塌得怪嚇人的。”馬師傅邊操作邊回答著梁翼道。
“我這臉可不是衝你老馬的。這地球離了誰都會轉動,這省一監仿佛離了我梁翼就不行了,你不看交椅都沒坐上,事就來了,這不是嚇人嗎?”梁翼嘟著嘴說著,心情仿佛好了許多。
梁翼坐在“陸地巡洋艦”副駕駛的位置上。每每坐在這個位置,方便縱覽河流山川,在車內看窗外的景致,的確賞心悅目,心胸開朗。但今天梁翼無心觀賞這一切,他拴上保險帶,耷拉著頭,手不斷揉著自己前額。他前額飽滿,這應了相理所說“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話。“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大福大貴之相。還在當戰士時,家裏就把梁翼的生辰八字告訴一個瞎子神算子,那瞎子幾根指頭掐來算去,片刻高興地說道:“所算之人是何許人也?”
梁父故意說:“是家族中一個侄子,別人托算的。”
“哦,這可是一個大福大貴之人啊,可憐隻是先生的侄子,要是親生兒子多好嘛!此人正在數千裏之外為國效力,官位已是公社書記級別,部隊屬連級。”
瞎子說完呷口茶。
梁父接著問道:“先生說是大福大貴之人,那他一生一世官位幾何?”
“哎,假如他不回到南方,官高位重。回到南方就難說,但起碼區委書記一級是肯定的。”瞎子咧著嘴說道。
梁翼在部隊時,四年義務期都沒回過家,穿上四個兜的軍官服,探親回家時,梁父談及算命一事,梁翼哈哈一笑,對著家人說道:“那不是瞎話嗎?你們還迷信得像真的一般。”如今官是升了,但這算啥官,肩上扛著高級警銜,還要自找飯吃,犯人幹活養活自己,養活工人和撫恤人員,民警工資不足,這民警當得窩囊。如今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又不是計劃經濟時期,單位生產,國家包銷。市場經濟就是要砸爛計劃經濟的舊體製,重新洗牌除舊布新,那錢好找,以階級鬥爭為綱時好說,隻要鬥私批修就行。現在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萬般皆下品,唯有金錢高”。監獄企業又不是世外桃源,是驢是馬都得接受市場經濟的檢驗,淘汰舊的,新的建立。要淘汰舊的體製機製,牽一發而動全身,職工的利益就會受到侵害,各種利益衝突就會凸現出來,是這一代領導難以回避的問題。工人下崗堵門、堵路、上訪,正是這一利益衝突所致。梁翼不斷揉著額頭,心猿意馬地想著,昏昏沉沉。太陽當中,車過省會,來到城郊省一監所在地——石河灘。
“陸地巡洋艦”的轟鳴聲驚動了堵在監獄廠區大門的人們,大家的視線齊刷刷轉向吉普車。
也許是聽說新監獄長要來,廠區大門黑壓壓一大片人,有坐大門兩側的,有坐在中間的,有在大門外自由走動的,有男有女,總之亂糟糟一片。
許多人臉拉得老長,罵罵咧咧。個別人心不在焉,主要是隨波逐流,出於感情來湊湊熱鬧。這些人早就邊工作邊融入市場大潮,心猿意馬,腳踏兩隻船,一邊在監獄工廠上班,一邊在外經商。人油滑得像泥鰍,他們加入這一行業,就是想拉尿捏鼻子,兩頭都拿到,好處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的思想。
大門被堵著,梁翼不可能躲閃,他本是衝這波事來的。曆史把他推到這個崗位,縱然是火上烘烤,也是組織信任自己。戰爭年代,要你去流血犧牲,你還能退卻嗎?狹路相逢勇者勝,站在這個曆史的關口上,任何領導都無法回避這個矛盾。
司機老馬把車停在廠區大門邊上。梁翼下了車,抬手看看表,時針已經指向十二點整。梁翼一到,有認識梁翼的,就用高八度的聲音吼道:“梁監獄長來了,梁監獄長來了!”
聲音一出,大眾耳朵都立起來了,勞資科長王桐也走過來,在梁翼的耳邊“嘰嘰咕咕”一遍,那意思是要梁翼到會議室說。梁翼沒說話,直接來到工人中心的位置,有精明的站起來,把小木凳讓給梁翼。梁翼也不客氣,坐下來,人群中像群蜂飛舞的“嗡嗡”聲不絕於耳。
梁翼坐下後,清清嗓子不快不慢地說道:“我就是新上任的監獄長,工業總廠的法人代表。很高興能在這裏、這種場合和大家見麵,因我新來乍到,誰也不認識誰,我們定一個規矩,誰發言,自報分廠及家門,重複的問題不談,有不同問題就說。我們先談問題,至於解決問題,大家應容我點時間,但可告訴大家,我梁翼不僅是一監之長,而且是堂堂男子漢,砸一顆釘子一個眼,呸一口唾液一個釘,從不遮著掩著。大家說行嗎?”
梁翼開口,人們嗓門關閉了,即刻鴉雀無聲。梁翼趁大家沉默的當口,環視一圈人群,一眼就認出人群中的周瑾。雖說當監獄長前,梁翼就是省一監黨委委員,不時也來開開會,但他認識的人少,更沒有往來,一般情況下開完會就返回沙拉分監,認識的工人微乎其微,要不是鬧鷹岩翻車事故,他也不知周瑾是周世恒的女兒、鐵劍的妻子。
梁翼的目光在周瑾的身上停了兩秒鍾,就移到別處去了。
“監獄長,你說得沒錯,我們自報家門就自報家門。我是香華被服廠的工人,我叫李玉蘭,沒合資前我們生產囚服和民用服裝,除工資發得正常外,每年還向監獄交一定的利潤。如今合資廠生產不正常了,外方老板卷款一走了之,我們三個月沒發一分錢,你說,這咋活嘛!”說完,女人像死爹死娘般“嗚嗚嗚”失聲痛哭,淚水潮水般從眼眶中滾出來。
她嗚咽著說不下去,人群中受她的情緒感染,也有人“嗚嗚嗚”哭起來,女人淚眼淺。梁翼抬眼一看,個別男人也抬手抹淚,都說男兒有淚不輕掉,那是沒到傷心處。梁翼原來知道省一監隻是背著一個軀殼,沒想到空成這樣,他心裏也泛起淡淡的酸楚。一分錢都可難倒英雄漢,何況幾個月不發工資,城裏人又沒有一畝二分地,可自食其力。雖說監獄不在城內,石河灘隻是城市邊緣,但吃喝拉撒樣樣要錢,三個月不發工資,餓死人責任在誰?這不女逼良為娼男賣血度日嘛!
隨著李玉蘭的嗚咽聲,人群中有人站起來說:“監獄長,你看看我們都是香華被服廠的,監獄再不解決,我們就要去賣兒賣女!”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怨氣洶洶的,因為情緒激動,也沒有自報家門。
梁翼知曉,這不是衝他來的,這是監獄工人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必然要遭遇的尷尬。
“大家情緒不要太激動,香華被服廠的問題是特別突出,且矛盾尖銳,困難最大。同誌們不急,我上任解決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們香華被服廠的事,看行不行?”梁翼邊在小本子上記錄,邊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