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周世恒嘴中罵罵咧咧地說道:“都他娘的一丘之貉,催命鬼一幫,狼心狗肺一群,沒他娘一個好東西!”
正在這時,一個井下值班幹部跑過來,氣喘籲籲道:“報告周監區,井下瓦斯濃度超標,停還是不停,請您指示。”
周世恒見值班警察的熊樣,剛接兩個電話生的氣還在腹內鼓動,便順口罵道:“你們是酒囊飯袋,處處問老子要煤。停產,停產拿你們去發電、去冶煉?他娘的,你們就不會動動腦筋,讓瓦斯濃度降下來,邊降邊生產嗎?!”
那警察得了話,答一聲“是”,敬個禮轉身跑了。
周世恒在辦公室剛想沏杯茶消消氣,隻一袋煙工夫,那警察又三步並兩步跑來報告說:“報告周監區,大事不好了,井下瓦斯爆炸了。”
那次瓦斯爆炸驚動了司法部、勞動部等中央相關部門。那時梁翼還隻是宣傳科科長。正是那次瓦斯爆炸事故,把梁翼推到監黨委委員、沙拉分監監獄長、沙拉礦礦長的位置上來。周世恒因此被撤了職。後來由於省第一監獄黨委認為周世恒有豐富的采煤、采礦經驗,免職兩年後,又重新任命他為采煤監區監區長。
周世恒其貌不揚,矮墩墩的個子。雖然個子不高,但身子朝橫裏長,臂大腰粗,酷似黑旋風李逵。他常年像耗子一樣在洞裏鑽來鑽去,汗水和煤屑在臉膛上長年累月地親吻,那張臉早就變成臘肉一般。年齡還不滿五十的他,早就是一副老頭的形象了。
周世恒被梁翼批評時,心中有許多委屈,但他沒有辯解。要遇上其他監區長,早就氣呼呼像快脹破的氣球了。原本井小任務重,他肩上的擔子重千斤,幾百號罪犯要改造好,全年無脫逃、無重大案件,井下更要求不出安全生產事故。犯人畏懼井下勞動。監內犯人是什麼?是形形色色的壞人,是被看押的老虎。就是一根根木頭,也有倒下來打人的時候,何況乎一些看似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但骨子裏頭上生瘡、腳下流膿,全身都壞透了的犯人,除非工作細微、管理到位、獎罰分明,否則他們凶起來仰可日天,壞起來匍可日地。
周世恒耷拉著頭,一口一口地把煙吸進去,又一口一口把那白霧吐出來。在監獄礦山,抽煙、喝酒是男警察們的兩大嗜好,煙上嘴就抽得雲裏霧裏,酒上口就喝得昏天黑地。周世恒是咋穿上這身皮皮的,他都暈暈乎乎的。年輕時隻想得一個工作,下井就下井,工作大於天,工作高於一切,七十年代對工作沒挑剔的份兒。
周世恒先當采煤工,後又當瓦檢工,提來當幹部警察前是在安檢的崗位上。
他是稀裏糊塗幹上安檢的,但轉幹時認定安檢是以工代幹崗位。那時監獄還由地區公安處勞改科管轄,還沒有收歸省勞改局,也不時興考政治文化,監獄勞改隊缺幹部,大量從工人中選那些鶴立雞群的佼佼者。穿上藍白色的老式警察皮皮,一個大蓋帽,再配上一個圓圓的國徽,領口上兩片紅彤彤的領章,就從工人搖身變成幹部,警察身份就確定了。
當上幹部警察的周世恒心力交瘁,他的壓力來源於工作、家庭。工作自不必說,家庭也不是很順。老婆沒工作,兩口子雖然感情好,但老婆是“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女人生不了娃娃,就是拿磨壓也無濟於事。原本周世恒認為是自己無能,去醫院男科檢查遍全身,沒一處不好,隻能說明老婆不行,他又編著筐筐套老婆出來檢查。周世恒的老婆葉落花原來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當她知道周世恒的檢查結果無一處不好後,她自己反推不育症結不在自己,她怕檢查完周世恒和她離婚。中國自古來都奉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但葉落花還是經不起周世恒對她打賭、對天發誓,又拍胸脯又賭咒,無論結果怎樣,隻是死條心,死磨活磨要她上婦科醫院。先去了幾家小醫院都檢查不出來,後去省城最具權威的婦幼保健院方診斷為輸卵管嚴重堵塞。
現在他們膝下雖然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但都不是周世恒和葉落花的親骨肉。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當沙拉礦安全分析會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時,一場車禍正悄悄地降臨在周世恒的身邊……
鐵殼吉普車在彎彎曲曲的泥濘山路上行駛。這是海拔一千七百米的高原山地,霧夾著毛毛細雨,丈把遠,公路就模糊一片。長時間的雨水讓公路坎上的鬆土滑落路沿,雨一浸泡就成了滑不唧溜的泥路,滑在公路邊緣的泥土被車輛一壓,公路上的傾斜度凸現出來。吉普車開到距離沙拉礦兩三公裏的地方,這是一個很險的狹窄地帶,名叫“鬧鷹岩”。這“鬧鷹岩”的名稱來源於岩高澗深,雄鷹常常在高岩之中盤旋而飛。這一帶把雄鷹說成鬧鷹,故名“鬧鷹岩”。
車開出鬧鷹懸岩,下一個斜坡就到沙拉礦。進出的司機無論是拉貨的還是載人的,每逢過有“鬼門關”之稱的鬧鷹岩時,都會像剛做新娘的媳婦——在婆婆麵前小心翼翼,因為稍不留神就闖不過鬼門關,進了閻王殿。一般常進出沙拉礦的司機路徑熟,轉彎抹角適度,自然似險非險,但“生水子”過鬧鷹岩時就緊張,手腳都捏得緊緊的,過了鬧鷹岩,出得鬼門關,冷汗冒出來。往往遠方來的司機手腳無措,不敢動車,要請礦上的司機幫一把方能進出。這天殺的鬧鷹岩就是橫在礦內礦外的一道門檻。
那駕駛鐵殼吉普車的矮鬼是第二趟跑沙拉礦,路徑不熟,到鬧鷹岩時那霧濃烈得像天上撒下的一張灰蒙蒙大網,雖然幽深的溝澗看不見,嚇不倒人,但霧讓司機眼前模糊一片。當矮鬼司機過鬧鷹岩的石門坎轉彎時,那傾斜的泥路仿佛抹有桐油,他方向盤剛一打,後輪一滑,屁股一甩。他一慌,腳不自覺點到刹車板上,原本應該加油衝過滑不堪言的爛泥路麵的,但他操作出了邪,踩成急刹車,突然的中止運行讓處於滑不堪言路麵的車突然間屁股一甩,雙輪懸空。還不等人們驚恐,鐵殼吉普連人帶車後座前轉懸空摔下鬧鷹岩畔。
這一切隻是短短的一瞬間裏發生的,猶如劃過天空的流星,災難就發生了。
所幸正是這尾重頭輕,救了鐵劍和那姑娘的命。
當吉普車懸空傾斜的一刹那間,由於重心往後轉,後車蓋經不住鐵劍和那姑娘以及右側那堆貨物的擠壓,“哢嚓”一聲,在吉普車人仰車翻時,後車蓋突然斷開。鐵劍和姑娘以及那堆貨落在狹窄的石坎上。由於鐵劍倚著那堆貨物,貨著地時,他枕在貨物上反彈一下落在貨物邊的石岩上。那石岩上橫七豎八從岩縫中長出許多苦楝樹,卡住了鐵劍,但這突如其來的車禍,還是讓鐵劍落地時頭重重地彈砸在地上,瞬間昏了過去。
就在鐵劍滑出後車蓋幾秒鍾的時間裏,那吉普車在岩畔“哐當”一聲,從鐵劍身旁落下深澗。
片刻,鐵劍從昏迷中醒過來,轉臉看一眼霧茫茫中深不見底的溝壑,驚魂之餘又嚇出一身冷汗。他抬抬手,伸伸腿,手還在身上,腳亦蹬得動,再搖搖頭,清醒過來,確定自己還活著。他想站起身來,但腰痛得厲害,全身摸摸沒一處流血的地方。他斜眼看看,身子倚在那堆貨物上。那幾個軟綿綿的包雖然橫七豎八散落在樹杈岩畔,但清醒過來的他知道多虧這幾個軟綿綿的貨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鐵劍掙紮著爬起來,左右環顧,想爬上路去,這時轉眼正看到同車的姑娘被摔得卡在岩畔的苦楝樹之間。他忙吃力地移步來到姑娘麵前。那姑娘滿臉是血,躺在岩畔人事不省。他想肯定是翻車後頭撞在岩石上,人死人活難說。他蹣跚著來到那姑娘身邊。橫躺著的她一動不動。在特務連,野外救護是必備科目。他用手擋在那姑娘的鼻孔前試試,又用手指搭在她頸部的主動脈壓壓,最後什麼都不顧了,掀那姑娘的身體,扯開她那件暗花乳白色襯衣,伏在她雪白的胸脯上,聽她的心髒是否還跳動。
當他確信姑娘還活著後,又在她的臉部、頭部尋找流血的傷口。這很簡單,她頭上還冒著血色小泡。鐵劍確定流血的傷口在頭部,“哢嚓”撕下自己藍白花斑的作訓服,熟練地包紮好她的傷口,忍著腰撕裂般的疼痛,吃力地背著姑娘尋找上岩的路。不幸之中大幸,這七米來高的狹窄岩畔像一條腰帶,仿佛億萬年前第四冰川遺留的痕跡。鐵劍咬著牙,背著奄奄一息的姑娘就往岩畔走。他知道時間就是生命,如果不趕快把姑娘送到礦醫院,流血過多,姑娘生命難保。
他沒有多想,也沒有猶豫。他曾經是軍人,軍人就是保護神的化身;他現在是監獄民警,監獄民警就是正義的力量。如果腰部不痛,對鐵劍而言,背一個姑娘不費多大力氣,但現在他腰扭了,自己走路都十分困難,在這懸崖陡壁上,要背上這百十斤重的人體並不容易。他艱難地邁著步,一步一步,這時才真正領略到舉步維艱的內在含義。
鐵劍撥開雜草,攀著岩壁,腿像灌了鉛,每邁一小步,腰就鑽心地痛。他強忍著,牙咬得“咯咯”響,汗水一粒一粒地滴下來,橫著一股子牛勁,直著眼爬著。風寒霧重,易水悲歌,鐵劍不可能救得了墜入深澗的其他人,那些人肯定進了閻王殿,那是顯而易見的。而她還有一口氣,鐵劍不知道姑娘姓啥名誰,是會見犯人的親屬,還是到礦上公幹,還是家在礦上。在車上也沒聊過話,自然對這些一無所知。但鐵劍知道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還有一口氣,他得救她,這是責任,是一個軍人和警察必須肩負的責任,是道德的力量,是軍人、警察的責任攪拌出來慷慨的魂魄,這種大無畏的魂魄具有支撐職業的威力,是軍人而成為國家的守護神,是警察而成為國家的維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