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芳一身白孝,頭簪一支白絨花,滿臉肅穆,以墨鏡擋目。高跟鞋踩在大理石麵上,“噔噔”作響。也不顧旁人目光,徑直走到姚老爺子靈前,頓得片刻,姚芬妮指著她才要罵,翠芳深深拜下去,末了,不知起身。
人都呆了,待反應過來,翠芳聘聘婷婷轉身過來,向趙之謹也是微一俯身。
“臭****,你也敢來!”姚芬妮罵著,隻是她哭得久了,聲音嘶啞,眼皮紅腫,聲勢雖大,奈何強弩之末,才罵了半句,已是氣息不接了。
翠芳唇角似揚非揚,半昂著頭,隻一頓,人已經步出屋外。
這時,廳裏方才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真是……”
“人心不古呐……”
“難怪要亂的,****也登堂入室了。”
嘈嘈雜雜的人聲裏,我也離得遠了。
那夜,翠芳吃了半缸酒,酩酊大醉。
……
都以為香港是塊寶地的,誰知也撐不了幾年。
1941年冬,正值耶誕節,日本人攻入香港,英軍無力抵抗,香港淪陷。
我同翠芳又守過一夜驚魂。
趙之謹的電話連打了幾天才通了,電話那頭,陳碧清急切道:“香港也不好待的呀,我們準備就走的,你要同我們一起嘍。”
我怔怔的,看著遠處落在雲上的紅日,突然笑了。
“宛芳……”
“你替我把如萍帶走好了。”
“那你呢?你……”
電話隨即斷了,隻聽見“嘀嘀”短鳴。
翠芳懶洋洋靠在沙發裏,帶笑不笑的,一咧嘴,鮮紅的唇膏沾在牙齒上,有些糝人。
“儂倒是走呀,留在這裏麼做什麼喲。”
她的上海話又出來了,夾雜著廣東口音。
我倆個笑笑的,各點了支煙,看紅日漸漸燃燒起來。
……
香港到底不比南京,英國人走了,日本人來了,這地方終究隻是中國人寄人籬下的地方。可英國人走了,日本人來了,石磄咀反而熱鬧起來,從前的紅姑依舊紅透半邊天,連從前半紅不紅的姑娘們,也被無聊的日本人捧得紅黑發紫。
翠芳數鈔票數到手軟,又買了幾個逃難的清倌人,一時聲名大噪,仿佛又回到上海最初的時光。
我瞧她滿麵紅光,映得額頭的細紋越發深刻了,厚粉難掩。
“那時候跟他們走麼虧也虧得嘍。”她笑笑的,嘴唇變厚了。“倒是你哦,事情麼不做的,調教兩個清倌人麼還不樂意,留在這脂粉地算什麼咧。”
我懶得理她,翠芳卻在興頭上,拿著我左看右瞧。
“好不好麼,我瞧把你打扮打扮也拿去接客!”
“去你的!”我哧她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真的呀。”翠芳趴在我身上耳語,“會玩的麼都要玩老的……”
“老”字刺耳,我們從小說到大,都是說別人,等不及的,這字兒就到自己身上。
我斜眼看著鏡中的我們,沒來由的隻覺得麵生。
“講真的呀,你同我不一樣的,既然不願意出來做麼,不如找個人嫁嘍。”
“你這時候又嫌著我呀。”
“去,我要嫌著你麼早攆你走了,還等今天?”翠芳翻了翻眼皮,拉著我手細細擺弄。“我瞧那個日本軍官可是對你有意思的喲,要不我替你們撮合撮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