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沒完,我陡然站了起來,臉上顏色更變,連翠芳也愣住了。
說什麼愛情,有過一次也夠了;
講什麼姻緣,跌跌絆絆也不見得美滿。
人似蜉遊,連逃難也一次足亦,再隨著趙之謹他們逃到天涯去,也躲不過這倉惶亂世。何況男人呢?
我冷笑,斜睨著翠芳,連聲音都透著淡薄。
“到這個時候,你倒又相信男人了?”
翠芳半揚著頭看我,臉上陰晴不定,片刻,訕訕笑道:“也是呀,女人過了三十麼,男人隻想著同你上床的。”
話沒完,翠芳自個嘎嘎笑著走出屋去,隻聽她在外頭扯著嗓門就喊:“綠墨,你還不把這個死丫頭叉出去!成天不做事,隻曉得偷聽!”
堂子裏,依舊不缺耳報神。
我竟笑起來,一轉頭,瞧見一夫同許世傑的相片,兩人高掛於牆,都隻剩下一副春風似的笑了。
……
“媽,天氣涼了,你要當心身體。”
“好呀。”
“我給你寄的昵裙收到沒?”
如萍在電話那邊碎碎念,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囉嗦的人換作她了。我嗯嗯應著,聽筒裏,突然沉寂下來,良久,如萍才道:“下個月是爸的忌日,我又回不來呢。”
心往下一沉,眼皮有些幹澀。
“回來做什麼喲,學業要緊的。”我哈哈打岔,“你要聽趙叔叔的話,在外頭什麼都好,洋人的東西到底不養人的,自己也曉得添衣加食的。我在香港麼都好的啦,你放心。”
這回,換作如萍嗯嗯應聲。
“聽說美國什麼都沒有呀,可怎麼待喲。”
如萍噗哧一聲笑起來,一時忘了煩惱。
“媽,你講得什麼話呀,什麼都沒有麼,可還有這麼多人往這裏來呀?”
我吃吃笑著,其實也沒把這句話當真,但彼岸太遠,仿佛遊離的海洋,離我越來越遠,不再真實了。
沉默片刻後,如萍緩緩道:“媽,趙叔叔說叫你也過來,他托了香港的朋友買船票……”
“好了,長途電話就不多講了,替我問你趙叔叔好。”我打斷如萍,抬手,掛斷電話。
外頭,叮叮車叮叮入站,就像回到上海,雲裏霧裏的世界裏,立著一個古舊的城市,仿佛從很久以前就是那樣,到現在,至未來,永遠永遠,都會是那樣。
我的上海,變作香港,生魂緊追而來,半步不曾落後。
……
石磄咀最風光的時候,連上海都有些遜色,但嬌豔的花隻開一季。
日本人走後,石磄咀迅速衰落,連太平戲院也冷清下來,那些對日本人又怕又恨的妓寨,十有八九關了門。
翠芳最後的風光,居然是日本人帶來的,但隨著日本人戰敗,英國人再次掌控香港,立法禁娼,翠芳陡然失了依托,三十餘人的大妓寨,如鳥獸散!
她一夜白了許多頭發,半生漂泊,一旦閑散下來,翠芳像回到從前的癡傻光陰,呆怔怔的,刹時就變作老婦。
我手上所剩的產業無幾,一夫和許世傑留下的東西,隨戰火遷徙,隻餘廖廖。我攜翠芳搬離石磄咀,過不得多久,連太平戲院也要拆了重建。香港,一夜,又變作另一個香港。
一生到底不長,但如此亂世,隻覺經曆無數過往。
那****不過下樓買包卷煙,一回頭,見叮叮車緩緩出站,車上嬉笑的年輕男女,從眼前一晃而過……遠處恍若有汽笛在鳴。那一刹,恍如大夢一場,陡然醒來,當世竟也成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