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扶牆而上,漸漸的高了。森白的牆麵上,泛著一道道淺綠的印子……牆角的苔蘚隨濕氣愈爬愈高,竄入廚房灶台、紅木家俱,衣櫃的門也關不嚴實了,滿櫃子錦繡旗袍生了黴濕的味道。
“太太呀,這幾件衣裳你叫我洗了麼,晾了幾日才收起來的呀,哪裏曉得今年濕氣這樣重,隻好再拿去洗嘍。”
“你做事做老的,這樣絲料子哪裏經得住洗喲!我的衣裳麼叫你們白糟蹋了。”
“哎喲喂太太,這話可不敢講的,這石磄咀麼,多少精貴衣裳我沒見過沒洗過喲,太太要是放不下這件麼,我陪你就是嘍。”
洗衣婦的嘴不饒人,翠芳一定氣得臉都白了……但或許,她臉上的白,是因為粉撲得太厚,一雙眼睛裏的光華已經變作精明,一分半點,不肯退讓。
一聲悶響,仿佛一堆衣裳被扔在地上。翠芳敞著嗓子罵道:“儂倒好講大話咧,儂也不睜大眼睛瞧瞧,這料子麼可是你賠得出來的喲!”
一急,她的上海話出來了,又夾雜著香港口音,時不時還冒兩句剛學會的洋文。
我的隔壁房間裏,聽著聽著,隻覺得那聲音陌生得很,分明是翠芳的,又粗嘎嘎得不像,半晌,我笑向最早來幫襯翠芳的綠墨道:“你這個媽媽越發暴躁了,你也不去勸勸她?”
綠墨來了有五年,已經是這兒的大姐兒了,拿得出手的客人也有那麼三、五個,年來,堂子裏陸續走了幾個姐兒,翠芳越發依仗著她。雖然,明麵兒上是不講的。
她笑盈盈的,替我燒了隻煙泡。
“管她咧。”
說話時眉間那一揚,倒是像極了從前的翠芳。
日頭又緩緩沉下去了,翠芳嘮嘮叨叨直念了一下午,慢慢的,她的聲音變得遙遠,我躺在煙榻上,半天功夫,這屋裏靜落落的,隻有鴉片煙雲蒸霧繞。
……
姚老爺子過世那天,半個香港都轟動了。葬禮上,姚芬妮帶著陳碧清的一雙兒女,披麻戴孝,幾乎哭死過去。趙之謹默默站在一旁,機械化的向人一一行禮……陳碧清反而沒來。
香港的達官貴人,有一半兒熟臉,都是從南京上海過來的,飄洋過海都散不了,人生有時候堅固起來,又仿佛不可磨滅的永恒。中國人,連逃生的路線都是一致的。
我站在一群來賓中間,看著儀式一步步進行,圍著棺材裏那具老朽的身體觀瞻,有人哭有人歎。那些個熟悉的臉,從年輕到老,又從生到死,滿屋的人,倒是都陪著他從一而終了。
隻是不得個夫人……
人群裏也有人唏噓,說姚老爺子英雄一世,末了,毀在一個****手裏。
他們講的當然是翠芳,我聽著卻是木然。
司儀拖長了聲音,和尙還在繞棺,觀瞻即將結束,大家都仿佛鬆了口氣似的,遠親遠友已開始告別。
趙之謹一一鞠躬行禮,他來了香港反而瘦了許多,臉上的肉一鬆弛,下巴走了形,頂上又開始脫發,遠看著像換了個人,隻有那副玳瑁眼鏡,老式老樣,還是從前樣貌。
我斂了斂神,走到他們夫妻麵前,也隻好揀著些套話去講。
“姚老爺子高壽,也算喜喪,芬妮你要好好保重的,哭傷了身子麼,姚老爺子在天之靈也不安穩。”
姚芬妮倒是越發富態了,隻是哭得脫了形,撲倒在趙之謹身上,嘴裏嗚嗚咽咽,也聽不真說什麼。
趙之謹也不知勸,怔怔的突然笑了一下。
我們都是飽經蒼桑的人,在趙之謹的一雙兒女麵前,反而不懂得如何麵對生死無常了。
我頜首要走,腳步不曾邁出,廳裏突然一靜,和尚的唱念陡然高了,隨著那幾聲經文,款款走進來一個人,目光都在她身上,趙之謹是愣住了,姚芬妮哭喪著臉,一時不敢相信,直著眼睛盯著那婀娜的身形,半晌,低低呼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