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石磄咀(1 / 2)

古舊的收音機裏依依呀呀唱著曲兒,那曲子也是耳熟的,卻聽不懂。翠芳翹腿坐在沙發扶手上,時不時跟著哼上幾句兒,末了,又麻利的數落剛進來的廣東****。一口嘰喳鳥語,聽不出她的吳儂軟腔了。

香港,鶯歌燕舞,還如從前。

而隔海的那邊,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我走之後,南京陷落,那些我熟悉的縱橫巷陌都附之一炬。六朝繁華地,末了,血流成河。南京城裏的老老少少,生在那兒,末了,死在那兒,屍骨成山。

閉上眼,收音機裏的粵劇兀自唱個不停。

“我說宛芳呀,你倒替我想想呀,昨天那兩個女妮子到底哪個好喲?”翠芳磕著瓜子,一旋身,露出一臂雪白的手臂,她的眼角依舊嫵媚,隻不過多了許多老練。是啊,她不是頭牌的倌人了,卻是石磄嘴數一數二的老鴇。

風光還如從前,而她的瘋病像一場噩夢,即醒即遠。

我的夢卻是醒不了,迷迷糊糊的,怎麼就來了香港?怎麼就失了南京?怎麼就變成石磄咀紅妓館的食客?怎麼又把一張遺照揣作了兩張?

翠芳“哧”了一聲,趿著高跟鞋出去了。

白日的石磄咀,隻有卸了妝的女人,也一般篷頭黃麵,眼珠混沌。聚在一處打個小牌啃些雞鴨骨頭……她們不說話,我還以為又回到上海長三堂子的舊時光,不過換了個鴇母,連那些紅倌人常熟客的花招竟也如出一撤……但她們高呼低喝,講的如同鳥語,我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聽懂,聽懂之後,意興闌珊自回屋裏去了。

古舊的貴妃榻、紅木黑漆的小幾,以及幾上的煙槍、漆黑的鴉片膏……零零總總,總逃不過這幾樣東西,就像生命兜兜轉轉,又回到起點一般。

鴉片煙一如既往的香,煙霧彌漫的背後,許多人和事卻已經不一樣了。

“宛芳呀,吃飯了……”外頭有人揚聲喊著,末了一陣笑,嘰嘰喳喳的,又安靜下去。我吐出煙霧,翻一個身,讓西照的陽光落在臉上,暖暖的,帶著香港特有的潮濕氣溫,天將暗了,而石磄咀卻隨著燈紅酒綠一同慢慢蘇醒。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五彩燈光下,一張張臉孔,恍若重生。

我躺得更深了,看窗外霓虹閃爍,半夢半醒,癡癡笑了一回,待從空白的夢裏醒來,眼角猶濕。

又似夢一場,又像樁樁真實。隻是自己不曉得什麼時候將魂魄落在什麼地方?總仿佛一場雨,綿綿無盡,漫漫不休。

連如萍也長大了,我送她到教會學校,也一般黑鞋白襪的女學生派頭。我們母女卻不常相見,這倒是……既如了她的願,也如了我的願。

我們死裏逃生,隔岸觀火,看南京已是報紙上的血城一片,到最後,隻有彼此還是血緣相連的親人,卻連掛個電話也害怕,我怕聽她猶疑的聲音,在電話裏沉默許久,母女裏無從說起。最後那聲故作輕鬆的問候結束後,仿佛能聽見兩個人都長舒了口氣……

那樣的時候,翠芳總是倚著牆邊笑,末了,加一句,“你告訴如萍呀,下周我要請她吃大菜的喲。”

她聲音還在,人已經聘聘婷婷出去了。

石磄咀,我睡時紛擾,醒時卻又寂廖。

“依我講,你在這裏做什麼呀?翠芳那個人麼,你還不曉得喲?”一周一次,陳碧清來看我,照例在街口的咖啡廳,她哧了一句,見我抽煙麼,忙不迭要過去一支,狠狠吸了一口,坐在椅子裏笑。

“呀,你倒像多久不吸煙似的。”

“你不曉得喲,來香港麼什麼都好的呀,就是同姚老爺子住麼,他看不慣女人抽煙嘍,吹胡子瞪眼,煩得咧。”陳碧清說著歎道:“話說回來,有時候我還羨慕你咧,也沒人管、沒人怨,一個人多輕鬆的呀。”

我笑了笑,攪動咖啡,香味四溢。

坐不到一時半刻,兩個人都沒了話。她如今現成的少奶奶,有家有室,多少應酬都在女太太間,同我兩重天地,日子不一樣了,再講下去隻有陷入回憶,但從死城裏逃出來的人,有誰願意回憶?

每次見麵,剛好一杯咖啡冷下來的時間。但到下個周六,兩個人又心急著要見那麼一麵了。

不冷不熱、不遠不近,我們剛好安慰彼此這荒涼的歲月。但我活著,也如同行屍走肉。空對著一夫的相,如今,再多一張四方棱角的麵容,剛毅、固執、戾氣難消……是張生動的臉呢,讓人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樣的人,也會短命?

相麵的恐怕要失算呢……

如萍不常同我見麵,她的教會學校許多規矩,我也難得去看她一次,但每月趙之謹都會接她到趙府同聚,那天我也換身素淨衣裳,把頭發抿朝後,隻擦些雪花膏,點一點口紅,挽隻黑皮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