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芳冷眼看著,不屑道:“這麼瞧麼同個主家婆有什麼分別喲,你們母女難得見一次,你倒是精神些啊!”
她扔下話麼自己扭頭就走,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下意識又描了描眉毛,隻有兩彎眉,依舊柔媚,卻是連眼神也平庸了,細紋不知不覺爬上眼角額間。
歲月已經夠殘酷了,還有比歲月更殘酷的……親情。
如萍一見我,扭過頭去,對著牆鼓著勁兒。我拉著她的手,把新買的衣裳塞到她手裏,賠笑道:“你倒長得這樣快,這衣裳也不曉得合不合身了。”
“我不要那個!”如萍生硬的一摔手,衣裳被摔到地上。她也有些過意不去,隻是抹不開臉孔,氣嘟嘟的不肯去撿。我剛俯身,倒有先拾了起來,啞著嗓子道:“如萍,怎麼可以這樣對你姆媽?”
“沒事的……”我無力接了句,別開臉漠漠的笑,心裏卻是泛著酸楚。
如萍的肩膀聳動著,低低抽泣。
“趙叔叔……”
“你這個樣子麼,將來出國留洋不是丟中國人的臉孔?講我們中國人都是野蠻人,連自己姆媽都不認的。”
“什麼出國留洋?”我怔怔問,下意識的握緊了如萍的手。
趙之謹這才同我笑道:“原本早該同你講的,一直不得空呀,今天麼剛好人都齊了,我們邊吃邊聊。”
飯桌上,一碟醃泥螺很是下飯,又配著蔥燒鯽魚,梅菜扣肉,滿桌子小菜還是上海口味,趙之謹飯麼沒吃的,酒已喝了幾盅,臉上紅了,話也多起來,向姚芬妮道:“芬妮呀,我同你講,香港也不是久留之地,遲早被日本人占了。”
我抿著上好的黃酒,全無滋味。
“我就不信日本人連英國人也敢動!”姚芬妮撇了撇嘴。來香港這兩年,她長胖不少,頭發剪得更短了,脖子卻沒顯得更長,整個人像充了氣,臉上的五官聚在一起,常常有大驚小怪的誇張,但她的語氣卻是輕蔑的,偶爾抬起眼睛也不朝我和陳碧清瞧。
如萍和陳碧清的一雙兒女安靜坐在一旁,隻有趙之謹一人興致頗高。
“噫?從前麼你總想出國的,這時候不得不出了,你倒又百般不願。難道等香港也成了南京你才走呀?那時候可還出得去喲。”
我放下碗筷,把南京兩字從耳邊剔除。
“香港總不同南京吧……”
“婦人之見!”趙之謹哧了一句,同我道:“宛芳,你是要同我們一起走的,連如萍的學校我也聯係好了。”
“走?去哪兒?”
“去美國!”他突然揚高了聲音,那音調卻有些空洞,手一抬,笑著笑著低下頭去,“我們也做了亡國奴嘍!”
連這聲音也低了下去,桌上的人,隻有幾個孩子不曾變了神色。
一番沉默,我淡淡道:“我是不走的,如萍也不走的。”
“媽!”
“宛芳!”
趙之謹和如萍兩個異口同聲,還要講,我低著眼瞼沉聲道:“逃也逃了半輩子,逃不過的,都是命……”
“那是你的命,不是我的!”如萍噌一下從椅中站起,陡然激動起來。
我抬眼瞧她,她紅著眼,喘著粗氣,不理會陳碧清一旁圓場,一氣兒道:“好好的南京麼一下就被日本人燒了,好好的香港麼你偏要去石磄咀,好好的爸麼……”
她說不下去,“唔唔”哭著,一發不可收拾。
我的女兒,相依為命那些年,今天看著,卻像個陌生人一般冷硬。
“你講是你的命,好呀,那我的命總不會在石磄咀吧?爸不在,趙叔叔如果也要走,我是不會留在這裏的,留在這裏,隻有同你一樣,沉下去、壞下去、爛下去……”
沒人阻止她,她說得都是對的。我緩緩站了起來,悲傷得卻一陣陣發笑,末了,如萍一跺腳,往旁邊屋去了,留下我,傻傻的,幹笑著看桌上的人——每張臉孔都陌生,每張臉孔都遙遠。
那些與我親近的人呢?我再也喚不回他們了?
雨夜,許世傑到底丟了性命,卻是同時也開了槍……雨夜,陋巷,血流成河,卻是瞬間就被雨水衝刷,片刻不留。我抱住許世傑,倒在他懷裏,看漫天漫地的雨,無休無止的落,再醒來時,所有人都離我遠去了——那個陪我半生的丈夫、那個曾經有春風一樣麵容的少年、那個在台上唱戲的女子,還有那些過往,都被雨勢帶走,想留都不及留。
現在輪到如萍,她也要離開,生離,痛過死別。
但我無力阻止,或許像她說的——這是我的命,不是她的!
幸好,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