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見沒,都說日本人要攻到南京來了。”
“那怎麼可能,南京可是首府呐,連委員長也在南京的。”
兩個女人嘰嘰喳喳議論著洗了手又出去了,那個說不可能的女太太,一身黑大氅,嘴上雖說不信,臉上卻是誇張的有些驚怕起來。
風雲醞釀,隻待朝夕。
我深吸了口氣,用冰冷的水拍臉,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一切,都不過為了重拾生命的勇氣。
如萍坐在椅中和許世傑說著什麼,講到高興處,眉飛色舞。我攏了攏肩上的流蘇披肩,笑盈盈走過去。
菜又上了一道,是這家店有名的奶油蛋糕,照我從前的習慣,一份蛋糕,又多加了一份奶油。乳黃色的奶脂,在斑瀾的燈光下,泛著冷凝的光。這情景,仿佛回到許久以前。
心裏一動,幾乎落下淚來。
“宛芳……”許世傑沉吟著,似乎也用了很大力氣才把話繼續下去,“我們下個月就走,事不宜遲。”
我一動不動坐在椅上,心裏的大石落地,仿佛在“啪嗒”聲響。
“爸,我們去哪裏呀?趙叔叔一家去不去的?”如萍爭著問,奶油抹在她唇邊,滿嘴都是。
許世傑笑笑的,低著眉眼哄如萍道:“我們同趙叔叔先去香港好不好呀?”
“香港也有電影院?”
“有呀。”
“香港也有奶油蛋糕?”
他笑著點頭。
如萍歪著頭,片刻又道:“仲義弟弟和姨娘去不去?”
許世傑愣了一下,桌上有二、三秒沉寂,顯得格外長,又突兀。
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了,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就像那一刻,連時間都是凝固的。
許世傑摸了摸如萍的腦袋,半是笑半是感慨,才要說時,頭頂的吊燈晃了晃,我們三人不約而同看過去,還不及反應,外頭突然響起刺耳的警笛。
大廳裏的人麵麵相覷,臉上表情不及撤下,那長鳴聲漸而又起,便聽見有人喊,“拉空襲警報了!”
話音沒落,廳裏落作一團,人人都爭著往外跑,也有人猶豫著倉失措。
我抱住如萍,回頭看許世傑,他掩著我們母女往後門去,臉上也是驚恐的,沒跑兩步,隻聽得一聲悶響,腳下像踩著棉花,步伐不穩,三人齊跌在地上。
如萍想哭,卻嚇得傻了。
許世傑抱住我兩個,有半刻,我耳朵被震得聾了,隻看見滿屋的人,摔的摔了、跑的跑著,也有小孩兒失了父母,站在地上嚎啕大哭,過了數秒,聲音猛然又衝回來,便聽見有人在罵著,“媽的,小日本不想活了,連南京也敢炸!”
我張著眼看著許世傑和如萍,這時候反而不怕了,心裏鎮靜的想——原來生死不過如此,我若死了,他們父女要活著才好呀……
這個念頭才想起,第二聲響,炸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吊燈搖搖欲墜,終於,連著幾塊天花板轟然落地,光亮刹時被黑暗吞沒,天旋地轉,我抱著如萍,許世傑抱著我倆滾到一張桌子下麵,我看不清他們,隻聽見許世傑在我耳邊喊,“宛芳,你還好吧?”
我很好,但周圍太嘈雜了,我喊出來的聲音全被其他人的哭喊淹沒。我們臉對著臉,近在咫尺,卻看不清對方。
慌亂中,他握住了我的手。
黑暗裏,我下意識的對他笑……
如萍在我們兩懷裏,驚懼的睜大了眼,卻又乖巧的不曾哭喊。
許多事,一瞬就夠了,一瞬就足夠打開心結,一瞬就足夠照亮往後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遠的未來……
尖利的空襲警報在黑暗裏緊緊抓住每個人的心,我反握住他的手,在人群四竄中,一家人緊緊相擁。
街上喇叭聲響作一團,隻有車燈射在玻璃上,一明一暗。
許世傑的下巴緊緊抵住我的額頭,我聽見他在穩著聲音道:“沒事的,那麼多年都過來了,總不至於現在反而走不下去!”
他的聲音有種莫名的悲壯,在一切嘈雜裏,格外突顯。我隻是笑笑的,安心偎在他懷裏,外頭的車燈偶爾映在我們臉上,明暗之間,已不奢望未來還有多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