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還懷念這座城市,盡管城內已開始動蕩。
達官顯貴都忙著撤離,人心惶惶,南京成了一座慌城。
走得了的人走了,走不了的平民百姓一邊觀望一邊焦慮,南京政府雖暫時不動,但要人走了大半,政府不過是個空殼。
許世傑顧不得其他,忙著張羅機票,又要阿蘭幫著我收拾東西。看起來空空一院,搬起來什麼都不舍得。他急得跺腳,直罵道:“你當是小戶人家逃難呢?這也不過出去避避,若大個中國,還能讓小日本給吞了不成?”
我手上一停,不知怎麼,聽見這句有些心思動搖。
再理,抽屜裏的信封散落一地,信封裏裝的照片也撒了出來。許世傑眼角一瞟,跺腳出屋。
“太太,這些照片怎麼辦呀?”阿蘭拿著十三少的照片,遲疑道:“我瞧太太燒了好多的呀,怎麼還有?”
十三少在照片裏望著我笑,但那麵貌卻已經模糊不清了,連同我的記憶也開始混沌。我把地上的照片歸歸籠,低聲自語道:“帶走,我們一起走。”
阿蘭不敢講話了。
第二天,報紙上登著——許世傑因貪汙公款,已被革職!
他已經出門了,等回來的時候,我瞧他臉上也是淡淡的,談笑風生,看不出半點端倪。我把報紙藏過了,也不提知道的事……
亂世,我們有了互相依賴的借口。
晚餐時的雞湯,兩人都飲了滿滿一碗,如萍就著雞湯泡飯,吃得小臉通紅的,手舞足踏,全不知愁。
我若是她該多好。
“東西麼我已經叫人運去香港幾箱了,你的衣服也是,挑幾件喜歡的麼蠻好了,哪裏要帶多少呢。”他吃了飯,點支煙在旁邊坐著,笑嘻嘻道:“我香港還有個成衣鋪子的,總不能讓你沒衣裳穿呐。”
“爹,沒有衣裳穿麼囡囡要光屁屁了。”如萍扶著碗,一臉正經,話還沒完,惹得阿蘭噗哧一聲笑出聲了。
“哎喲喂,我的大小姐呐,老爺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讓小姐您挨餓受凍呀……”
阿蘭也是玩話,這年月,聽起來卻是沉重的。我也不搭話,許世傑也啞了,阿蘭講完這句才有些察覺,忙掩了口,欺欺訖訖找個理由縮出去了,屋裏一時靜下來,如萍低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爹在香港的鋪子麼蠻好要做漂亮的衣裳呀!”
許世傑一臉的陰沉,這時候卻也緩和下來,向如萍道:“那是肯定的呀,我們許家的衣裳許家人穿,再漂亮不過了。”
燈下,他父女二人笑得歡,許世傑眼角的皺紋已深,兩邊臉頰凹了進去,和當年那個暴戾的土匪頭子像是竭然不同的兩個人,但野蠻人突然變得柔和了,燈光一閃,我心裏不知怎麼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我踅出屋子,瞧見許世傑的大衣搭在沙發上,也沒人收拾,順手揀起來,習慣性的替他整理衣包,煙、火機、髒的紙團、零散的票子,全都塞在包裏,才要歎時,摸到幾張紙,薄薄的,在內層品袋裏。
不經意取出來看時,卻呆了半晌——那是去香港的船票,從上海出發,捏在手裏薄薄的,數來數去,一共五張……
五張,另外兩席,應該是樂菱和仲義的……
船票握在手裏,好長時間,耳邊仿佛“嗡嗡”在響。
“宛芳~”許世傑的聲音就在門邊,聽上去卻有些距離,我怔了一下,順勢把船票塞回內衣兜,再回頭時,已掛了笑容。
他倒也不察覺,斜靠在門邊,閑閑道:“明天去聽戲?”
“你倒有這閑心。”我依舊笑著,看著他卻覺得有些遠。
“天天在家收拾也能收拾出朵花來?不如出去散散心好呀。”他響了兩杯酒,人不醉麼,臉上也有些紅,瞧著我,眸子煜煜有神。
我拎著那件外衣,片刻,方笑道:“我隻管拖著,你倒急著要走,這時候我倒想問你什麼時候走麼,你又說去聽戲的話。”
許世傑一怔,瞟了一眼我手裏的大衣。
沉默時,牆上的鍾響了,遲緩的,一下又一下,啪打著兩個人的神經。我始終帶笑,他終於也緩和下來,走上前摟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戲謔道:“你要想走還不容易?我就怕你惦這個念那個麼,心裏不痛快才約你聽戲嘍,既然你鬆了口,我這就叫人備船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