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鴻門宴(1 / 2)

我把南京的事情理得差不多,人又病了,一拖,就是冬天。

許世傑傷後也一直不好,養了差不多兩個多月,他好些了,我又病倒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早,又格外冷。我躺在樓上盡頭的房間裏,遲遲難好,每天下午,就隔著窗戶看如萍在弄堂裏玩耍,有時候娘姨會指給她看我在哪兒,隔著三層樓的距離,再隔著厚厚的玻璃,她衝我揮手,我衝她展顏。

因為怕傳染,已經很久沒和如萍親近了,我叫娘姨拿了幾件她的衣裳,每天擁著那股奶香入夢,夢裏,全是她細膩緊實的皮膚,爽朗的笑,還有蘋果一樣紅撲撲的臉蛋,每回急切的湊上去,撲個空,就從夢裏醒來了。

許世傑勸我,“如萍橫豎就在身邊麼,你每天都能瞧見的,總不至於就害了相思病。”

我噗哧笑了,然後才發覺,相思病也會傳染的。我思念如萍,而許世傑呢,常常掛著仲義,講著講著就講到仲義身上。

“那小子不省事呀,不曉得像誰!”

“仲義的身體麼還沒有如萍好,三天兩頭感冒,我就講他媽也太慣著他了。”

“這小子在外頭盡給我闖禍,今天表妹打電話來,說詩婭又被仲義打哭了……”

他罵是罵,臉上笑笑的,忍不住讚了幾句,“要有些脾氣麼才像男人嘍,我就不喜歡他媽整天婆婆媽媽的,教得仲義動不動哭鼻子,倒算怎麼回事?打架鬧事算什麼呀,我小時候,那才叫無法無天咧。”

我呷著濃苦的中藥,淡淡道:“無法無天是好事呀?你自己吃了虧麼倒還不長記性,你瞧南京現在都成什麼樣了,我這裏拖著走不了,你又沒病的,既然惦著他們,不如你帶他們先走啊。”

許世傑嘿嘿一笑,隻當我吃醋了,環著我的腰央告不已。

這個秘密傳到趙之謹那兒打住了,不曉得他能保密多久,但冬天的一個清晨,馬副官來寓所,他們在書房秘密談了許久,出來時,許世傑臉色陰沉。

外頭落起了雪花,窗戶才開一縫就有冷風泄入,屋子裏燒著碳爐子,許世傑坐在椅中半晌不講話。

“什麼事情呀?”我忍不住問,擁衾而坐,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沒什麼的。”他啞著聲音,片刻又道:“上海那些事麼,講講你也不明白。”

“哎喲喂,不就是你的小老婆……”

“行了!”許世傑突然吼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吼完之後又強壓著,擺手道:“沒事的,你自己別亂猜就好。”

將信將疑,那天下晚些,他就出去了,我趴在窗戶根上望,直到路燈都亮了,弄巷裏的人漸漸少了,然後滿巷寂靜,許世傑都沒回來。

然而也沒等多久,第二天早上,阿蘭照例送報紙來,錯眼一瞧,頭條便印著:窮少爺偷納稅,闊太太跑單幫。

文章沒點出姓名,但樂菱的照片卻印在上麵,雖然戴著帽子低著頭,她的身形我是認得的,還有報紙裏含沙射影,提到她唱戲的從前,以及唯一出演的電影,末了還講:名伶嫁人,猶如尼姑還俗,行頭雖換了,本性難移,故而總愛露些小麵、賺點小錢,將來夫家坐吃山空,她倒還能獨善其身,大不了,又學還俗的尼姑再入山門罷咧。

滿篇嘲諷,說許世傑屋漏偏逢連雨夜,身上又多條官司,而樂菱咧,跑單幫賺了錢,夜夜昇歌,包養小白臉,無所不為。

紙到底包不住火,事情終究要漏出馬腳的。

端倪初現,真正的實相還未披露,而那個時候,不曉得許世傑又該怎樣應對。

他回來那天,我擺了酒宴,獨我們兩個,滿桌雞鴨,並一缸子好酒。我換了衣裳,著一件孔雀蘭織錦旗袍,發間別一枝琺琅別針,載著他送我的珍珠項綴……推門進來,許世傑一怔,眯著眼笑道:“這又是演得哪出?”

親自奉上一杯酒,順勢便坐在他懷裏,笑盈盈道:“我演得《貴妃醉酒》,你倒沒看過?”

許世傑就勢在我手裏吃了一盅,眉目揚起,摟住我的腰道:“《貴妃醉酒》雖然瞧過,沒見過這樣時髦的貴妃。”

我抿嘴一笑,雙手環住他的脖頸。

有許久,我們不曾這樣親近,許世傑眼中有疑惑,卻還是趁勢在我唇間一啄,帶笑不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望著他的眼睛笑,那裏麵,已經不若初識的輕狂了,他的眸子也染了風塵,許多疲憊,眼睛裏,有些從前沒有的倦意。

“今天也不是奸,也不是盜,隻想好好陪你吃頓安穩飯可好?”我輕輕撫上他的臉,原來是這樣溫暖又粗糙的皮膚,不經意間,棱角益發分明。

他的眼中許多疑惑,末了朗聲笑了,“那才好咧,既然這樣,今天可是喝多少也不許攔著我。”

“奉陪到底!”我滿上一杯,仰麵欲喝,被許世傑奪下了。

“你病還沒好,這口,替我省了吧。”話音才落,那盅酒已是落腹。

菜還沒動一口呢,一壺酒就去了小半兒,他臉上有些紅,連脖根也好了,舉箸半晌,卻吃不下什麼,舉杯,又幹盡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