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車輪(1 / 2)

1936年初秋,我從醫院出來,整整住了兩個多星期的院。

上海火車站,隻有趙之謹來送我們母女。汽笛鳴響,列車就要開動了。趙之謹從包裏取出一隻鼓囊囊的信封塞到我手中。

“到了南京就給我掛電話。”他把我的手和那隻信封一起握在掌心裏,不容我拒絕。“就算你在上海的產業折了現。”

“上海那些能值多少?況且現在也難出手……”

“不要講這麼多了。”趙之謹打斷我,列車發出“咣當”一聲巨響,車輪緩緩滑動。

我站在列車上,趙之謹仰麵看著我,跟著列車跑動起來。

如萍在我懷裏,迎著風喊,“趙叔叔,你什麼時候來南京看我們呀?”

他一開口,風就灌進嘴裏,列車漸漸快了,他也跟著跑了起來。

“要用錢的地方多的是,你回去把南京也打點打點,我們盡快離開!”趙之謹追著我,急切的,好象有許多話,總要到分別時才能想起。

他的聲音夾雜著列車的轟鳴和尖銳的汽笛,變得沙啞了。我突然發覺,連聲音也會老的,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共同經曆半生,許多事情,不需要言語了。

列車終於駛向茫茫原野,鐵軌將我和如萍帶往遠方。如看著窗外匆匆而過的樹木房舍,上海,被我們拋在了身後。

我抱著如萍睡著了,睡夢中,火車轟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如萍小小的身體暖暖的,依在我懷裏,也沉入酣睡。眼前依稀是南京,又依稀是別處,搖晃著,在夢裏,就好象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一直在等待的人。

我閉著眼,安然,卻有些傷心。

列車滾滾呐,也似這紅塵,每次匆匆來往,從不曾駐足其間。我們隻是過客,在這站下,在那站上,越往後,人生的風景看起來越相似。而我寧願要那寧靜的鄉間,永遠都是碧水連著藍天,通向外界的路偶爾揚起沙塵,黃沙漠漠,怎麼也望不穿的原野,有怎麼也打不破的安穩與牢固。

我的願望變得普通了,於是,我的人也變得平凡。

半生過後,我們誰都不敢講來日來長。我曉得陳碧清、趙之謹,甚至沈如月,故人舊事,沒有誰可以放心,但我們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不敢說:“等來年,會是更好的一年。”

我等不起了,一夫是嗑血死的,現在輪到我……

不用醫生講什麼,我清楚自己已如枯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如萍,她縮在我懷裏,像一隻小貓。

我現在才明白當年一夫的心境——他不怕死,卻放不下身邊的人。

我那時候不過是個大孩子,從堂子裏出來,嘰嘰喳喳什麼都不懂得。一夫放不下我,所以一直強撐著,走時,雙目未閉。

我在夢裏哭了,拚命想要嚎啕,卻隻得一點淚意。夢裏的人,身形高大,杵著一根拐杖,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我以為他是許世傑,待看清楚,卻是一夫瘦消的身影,一襲竹布長衫,笑盈盈的,雖然他的臉色蒼白。

其實細想起來,我的一生也不過這兩個男人,真正的亂世,還沒有亂到我頭上,除了,除了仲夏……

他的行蹤詭秘,趙之謹幾次暗地裏要拿他,都被他跑了,剩下個樂菱,得了消息,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在院中,說不出的憂慮,人漸漸黃瘦下去。

許世傑雖然搶救過來,失血太多,恢複得慢,每天我去看他,他從被中伸出手來,勾著我的指頭,人卻沒氣力講話。也是個臘黃的孤鬼,一雙細眼睛倒顯得大了,黑白分明,清亮有神。

“你這回也要學乖了。”我笑道:“每次我講麼,你都說我是婦人之見,這回可應了我的話——亂世,更要潔身自好的。”

他不答,手指頭彎彎的,在我掌心裏劃。

“也不見得每次都這樣好運。”我說著,歎道:“趙之謹勸我離開中國的,經了這回,我想想也怕。”

許世傑眼珠子一轉,別過臉去。

“等你好了……”

“放心!”他打斷我,“我許世傑什麼時候怕過?我許世傑的女人麼又什麼時候吃過苦頭?”

我應了半句,他又道:“上海的事情也了得差不多了,隻有樂菱他們母子……”說時,許世傑抬眼瞧我,他本來說話無力,講幾句總要喘半天,這下,勻了好長的氣兒才道:“算了,你也病著……”

我把話講出來之後,心裏如大石落地,好壞都由趙之謹擔承著罷了,這時候卻又有些不平,想想也是可笑,兩隻手,握住他一隻手,貼在麵上,他的手柔軟的,人一瘦,指頭顯得更長了。

“但凡你好起來,比什麼都好,別的人,我是顧不得的,你總不能讓如萍沒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