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笑的,唇間幹裂,還要講時,護士進來替他打針了……
我退了出來,著實掛念如萍,偷偷溜出醫院,叫了輛黃包車就往趙府趕。日頭正好,前日的暴雨過後,空氣格外清新。路上行人也多,咖啡館、電影院、百貨公司,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黃包車本來就慢,路過百貨公司門口,錯眼瞧見櫥窗裏擺著一堆洋娃娃,也是洋人的樣子,金發碧眼。心下一動,叫那黃包車停住了。
替如萍買了隻花裙子洋娃娃,又替她選了兩套衣裳,看看天色也還早,想著給姚芬妮和陳碧清一人買了隻香水,才要走時,身邊一個人迎麵撞過來,把我手裏的東西撞了滿地。
“對不起對不起……”他點頭哈腰,才一開口,我便驚住了。
那個聲音熟悉,樣貌也不會錯的——斜長的刀疤橫貫整個臉孔,側嘴一笑,眼睛裏全是寒光。
我倒退半步,才要轉身,他一把拉住我,還是笑笑的,“哎呀,這可怎麼是好,把太太的香水也打破了,我隻好再還這位太太兩瓶,請太太跟我這邊來。”
他刻意揚高了聲音,周圍人雖多,不知就裏,匆匆而過。
仲夏半拉半推,把我拉到樓下的咖啡廳。
“你有事麼好好講,做什麼這樣強人所難!”我恨得牙癢,又驚又怕,開口聲音也顫。
仲夏逼著我在一個角落坐了,閑閑點燃一支香煙。他早已不是從前的他了,我橫過眼去,忍不住道:“你們的心也太急了些,可惜他命大,你就要小心自己命小了!”
“哦?我以為自己的命,全在你手裏,你要是真恨我,我早死了一百次了。”仲夏揚著臉笑,服務員端著菜單過來,看見他臉上的疤,也是嚇了一跳。
“這也是托你的福。”那服務員一走,他指著臉上的疤,尖利道:“現在我躲到哪兒他們都認得我,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你的手心!”
“你到底要什麼?”我不禁問道:“就算他對不起你,你傷他也更深了,樂菱的事情,我還沒講呢……”
“沒講?沒講你會和樂菱在醫院裏吵翻天?沒講趙之謹會讓人四處找我?沒講我那幾個兄弟會不明不白死在牢裏……”
話沒完,我由不得冷笑起來,獨自往沙發裏一靠,笑不能停。“你倒不問問自己他們怎麼死的?頭晚上才供出幾句話,當天就七竊流血?這事情也太巧了,看著,倒像有人殺人滅口!”
仲夏有一瞬的怔忡,繼而也跟著笑了,不急不徐道:“喲,這些年跟著個魔頭沒白過呀,倒是學會推理判案了。”
我抱著雙臂,看麵前麵目扭曲的仲夏,不自覺陣陣冷戰。
“怎麼?現在做太太做得舒服了,就不記得從前我們怎麼要好……”
“住口!”我喝住他,混身發顫,鄰桌空著,大廳裏的服務員不曉得這裏已經一觸即發。
“你變了,要是早知道你會變成這樣,當初不如讓你死在牢裏。”
這句話說完,仲夏臉上神色更變,目光灼灼,幾乎濺出恨意來。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許世傑做的那些事夠他死一百回,我現在殺不了他,就有更多的人因為他無辜枉死!”
“你的意思你竟是替天行道嘍?”我笑,指著他道:“你同那個樂菱果真是一對呀,連講話都是一樣的!”
仲夏突然從椅中站起來,抓住我的手腕。
“你聽著,別以為你們可以隻手遮天的,要是我兒子有什麼不測,我拿你的命換他的命!”
他已經瘋了,我們口中的彼此沒有名姓,隻是一個“你我”。仲夏說完,擲了幾張鈔票在桌上,起身便走,臨了,回過身來笑道:“這些年別的我是沒學會呀,可是有錢人怎麼哄女人開心我是曉得的。樂菱再壞麼,好歹她不像你,是塊石頭,怎樣都打不動!”
說著,他冷哧幾聲,甩袖便走。
“你站住!”我喝住他,也顧不得大庭廣眾了,“仲義的命不在我這兒。”
畢竟是骨肉相連吧,提起仲義,他刹住了腳步,卻不回頭。
“他的命在你自己手上,你到現在還不清楚?”
仲夏腳下一頓,不過刹那,大步離開。
外頭太陽西斜,一天將盡。
我的氣力耗盡,跌坐在沙發裏。
如萍還在等,許世傑還在康複,仲夏和樂菱還在策劃……一切有條不紊,就好象正在行進的列車,無論列車上的人怎樣熟睡,目的地還是不斷接近,最終,有誰能避開命運的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