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漩渦(3 / 3)

“嗯?”

柳條一晃,水裏跟著起風,我也晃了眼,有些犯暈。

翠芳望著遠處一對野鴨子沒了話。

生而為人,有時候是人情世故傷了我們,有時候又是我們傷了人情世故。很多事覺得自己能承擔的,最後也是心累,離開一程又一程,我突然覺得,逃去香港,也未必能逃得了宿命。

“宛芳,我聽香港的朋友講,照這個情形,南京也保不住的。”

“那、那總不至於……”

“不至於?南京政府裏那些有消息的,都開始找退路了,我信裏不便說,隻好親自來把你押回去!”

我啞然,許世傑也講過相類的話,但他現在失勢,生意也在難處,要抽身反而不能,上海那邊,聽陳碧清講,也是人心惶惶,但富貴場中,人人說起來也當是句笑玩而已。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此話不假,即使局勢動蕩如此,我也還心存僥幸。

“我不是不想走啊,許世傑也湊了筆錢,說要一同走的。”

“那你不依他……”

我笑,把當年的話掩過去了,“他帶著我,再帶上樂菱同仲義,那我和如萍算什麼呀?”

“仲義?”翠芳有些疑惑,低念這個名字,扭著頭看我。

我埋著頭,手指頭摳著船身上的一個窟窿,幾乎要把它摳穿了。

“這名字取的……”

“再講了,就算去了香港,我能做什麼?這邊雖然亂麼,還有些進項,去香港麼,難道喝西北風啊,如萍眼見也要長大的。”

“呀,那還不容易!”翠芳輕描淡寫,在湖上,點了隻煙。“你同我去,咱們一起,保準把香港人的錢都賺進腰包來了。”

“怎麼?我還想問呢,你同姚老爺子分開麼,可怎麼營生呢?”

“呀!”她誇張歎道,瞪大了眼,“你沒瞧見呐,香港,就是二十年前的上海,隻怕你懶得賺,哪有你賺不來的錢。”

我還是不明白,睜大了眼瞧她。

翠芳吐了個煙圈,得意笑了。

“你要還是從前的許太太麼,我也不回來找你的,這眼下你也擺明了單身了,我也孤身一個,咱們正好湊對的。”

“你的意思?”

“哎喲喂,做生不如做熟嘍。”她說著,片刻,我心裏驚疑不定,遲遲隻不願開口。

玄武湖上,遊船漸漸回去了,餘下三兩隻,也泊在樹蔭下,隨水晃蕩。都是情侶,你儂我儂,繼續隔得近,也聽不真在講什麼。

翠芳的聲音低下去,別人也同樣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我同你講啊,香港那個地方麼,中國人也多,洋人也多,有錢人麼更多嘍,洋人麼別的不喜歡的,隻喜歡他們說的異國風情嘍。”翠芳笑笑的,眉毛又揚了起來,“前年,我拿姚老爺子給我的錢,買了兩個人伢子……”

我的耳朵也嗡嗡直響,她的話,被風吹散了,仿佛連我都聽不清楚,接下去,已經可以想像翠芳在做什麼了,但她興頭上,兀自道:“哪裏曉得麼生意這樣好的,我們從前那個書寓算什麼呀?那些洋人想聽她們唱回戲,或者又看她們打回牌,可是舍得下血本的,出了大錢,連我的手背也摸不到邊兒呢。”

她的風光,全回來了,是堂子裏眾星捧月般的高高在上。

湖光還是很美,映在翠芳眸子裏全是光芒。我扭頭看向遠處,突然被一種深而無力的宿命感牢牢抓住——翠芳在走上一代倌人的命運,無論多紅,年紀大了去了,就買幾個人伢子,自己麼,容升鴇母,坐享其成。

或許這本來也沒什麼錯處,但我好容易跳出來的,再也不想回到從前,那些迎來送往的日子,被鴇母打得慘了,然後自己做了鴇母再去打別人。無限的循環下去,壞的變成理所當然的,然後好的,慢慢變作奢求,最後,高懸於閣。

“你想想啊,如果你來麼,也不用你露臉的,前麵該張羅的張羅了,你的後頭替我打點著些,也教教那些女孩兒規矩呀什麼的,到時候我們頂間樓,再買幾個鄉下丫頭,一拾掇,也就出來了……”翠芳還在念叨,對她來說,這是唯一懂得的生存法則,對我來講,其實也一樣。

但我無端後怕——命運像漩渦一樣,將人帶往無底深淵。最終,我們都成了溺斃於自己的人……

如萍還小,但我不希望她過我的童年——有那些燈紅酒綠的記憶,也有那些周旋於人的世故。

我輕輕搖了搖頭,翠芳沒有發覺。

近旁一隻遊船又劃槳回去了,船上的男女,一人坐船首,一從端坐船尾,那女孩兒矜持得紅著臉、低著頭,隔很長時間,才會磕一個瓜子兒,那男孩兒羞得別過臉去,劃著槳,看著岸邊的老柳樹……

每個人都應該像他們啊,每段戀情都應該有這樣的開始。我定定看著翠芳,她興奮的誇張的臉,許久,湖上起風,才覺自己臉上微微作涼,手背一抬……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落了幾行清淚,借著湖風,刹時,又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