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人們會說,海涅和我是有史以來用德語寫作的人中最偉大的,遠出群倫的藝術大師。”確實,讀他的哲學比康德先生的要有趣得多,即使康德為了把書寫得更好懂,他把《純粹理性批判》寫了兩遍,但仍然是晦澀艱深。也許從來沒有人想過哲學也可以寫得那麼富有文采,它甚至可以像文學一樣,用激情和執著征服我們。尼采似乎像宣告世人,他是用想象力,而不是邏輯來駕馭哲學。他提供給我們的,不僅是一種哲學,也不僅是一首詩歌,而是一種新的信念,新的希望,新的宗教。這一切都足以證明,這個哲學家,就是浪漫主義的產兒。
我們什麼都說不出,但是卻又已經說了那麼多。還是來看看另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怎麼樣看待這個浪漫的哲者吧。
羅素在寫《西方哲學史》時,他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去解說這個哲學家尼采,於是他想到了一個故事。羅素想象尼采到了天堂,遇到了如來佛,羅素決定讓他們自己說話。兩種似乎相似又似乎相異的思想,瞬間產生了碰撞。
如來佛會開始議論,說到麻風患者被擯棄在社會之外,悲慘可憐;窮人們,憑疼痛的四肢勞苦奔波,靠貧乏的食物僅僅維持活命;交戰中的傷員,在纏綿的痛苦中死去;孤兒們,受到殘酷的監護人的虐待;甚至最得誌的人也常常被失意和死的想法纏住心。他會說,必須找出一條超脫所有這些悲哀負擔的道路,而超脫隻有通過愛才能夠達到。
尼采這個人隻有全能的神才能夠製止他半途插話,當輪到他講的時候,他會突然叫道:“我的天哪,老兄!你必須學得性格堅強些。為什麼因為瑣屑的人受苦而哭哭啼啼呢?或者,因為偉大人物受苦而你這樣做呢?瑣屑的人受苦也受得瑣屑,偉大人物受苦也受得偉大,而偉大的痛苦是不該惋惜的,因為這種痛苦是高貴的。你的理想是個純粹消極的理想--沒有痛苦,那隻有靠非存在才能完全達到。相反,我抱著積極的理想:我欽佩阿爾西拜阿底斯、弗裏德裏希二世皇帝和拿破侖。為了這樣的人,遭什麼不幸都值得。主啊,我向你呼籲,你這位最偉大的創造藝術家可不要讓你的藝術衝動被這個不幸的精神病人的墮落的、恐怖籠罩下的順口嘮叨抑製住。”
如來佛在極樂世界的宮廷裏學習了自他死後的全部曆史,並且精通了科學,以有這種知識為樂,可是為人類對這種知識的使用法感覺難過;他用冷靜的和藹態度回答:“尼采教授,您認為我的理想是純粹消極的理想,這是您弄錯了。當然,它包含著一種消極成分,就是沒有痛苦;但是它此外也有積極東西,和您的學說中見得到的一樣多。雖然我並不特別景仰阿爾西拜阿底斯和拿破侖,我也有我的英雄:我的後繼者耶穌,他叫人去愛自己的敵人;還有那些發現怎樣控製自然的力量、用比較少的勞力獲取食物的人;那些告訴人如何減少疾病的醫生;那些瞥見了神的祝福的詩人、藝術家和音樂家們。愛和知識和對美的喜悅並不是消極;這些足夠充滿曆來最偉大的人物的一生。”
尼采回答:“盡管如此,你的世界總還是枯燥無味的。你應當研究研究赫拉克利特,他的著作在天國圖書館裏完整地保存下來了。你的愛是憐憫心,那是由痛苦所勾動的;假使你老實,你的真理也是不愉快的東西,而且通過痛苦才能認識它;至於說美,有什麼比賴凶猛而發出光輝的老虎更美呢?
不行,如果我主竟然決斷你的世界好,恐怕我們都會厭煩得死掉了。”
如來佛回答:“您也許這樣,因為您愛痛苦,您對生活的愛是假愛。但是真正愛生活的人在我的世界裏會感到現世界中誰也不能有的那種幸福。”
最後,羅素自己說:
至於我,我讚同以上我所想象的如來佛。但是我不知道怎樣用數學問題或科學問題裏可以使用的那種論證來證明他意見正確。我厭惡尼采,是因為他喜歡冥想痛苦,因為他把自負升格為一種義務,因為他最欽佩的人是一些征服者,這些人的光榮就在於有叫人死掉的聰明。但是我認為反對他的哲學的根本理由,也和反對任何不愉快但內在一貫的倫理觀的根本理由一樣,不在於訴諸事實,而在於訴諸感情。尼采輕視普遍的愛,而我覺得普遍的愛是關於這個世界我所希冀的一切事物的原動力。他的門徒已經有了一段得意時期,但是我們可以希望這個時期即將迅速地趨於終了。
羅素不喜歡尼采。有多少人迷戀尼采,就有多少人厭惡尼采。他向來都是西方哲學史上備受爭議的人物,也是二十世紀以來被誤解最深的哲學家之一。也許尼采在說出自己的話之前,他早就預見到了這一點。但是“我喜歡那種甘為人梯,功成身退的人。”尼采自己這樣說。也許超人如他,隻追求權力意誌的盡情怒放,根本不在乎他人的評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