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 金雞洞中 多情女拒吃禁果 佛祖龕前 出家姑苦掙親情(3 / 3)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站在一旁的那中年尼姑打起了佛語。

這一聲佛語,仿佛提醒了這位靜安師傅:世事複雜、邪惡奸忤,小心上當,同時也是在告訴師傅,出家人遁入空門,早已看破紅塵,豈能為親情所動!

靜安象觸電似的,放開了顧掬賢的手,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她閉起雙眼,喃喃地說道:

“施主,出家人心中隻有佛祖,再無親情,二位請回吧!”

說完,她一轉身,向那佛龕後麵急步走去,扔下一句話:“邱尼,請替我送二位施主。”

顧掬賢被姑媽的表現驚呆了,她不知所措。

那個叫邱尼的僧尼還是那樣雙手合十,上前一步,對顧掬賢說:

“二位施主請回吧!”

“不——我不能就這樣回去啊!”顧掬賢醒過神來,一聲悲呼:“姑媽——”繞過佛龕,奔將過去;周安瑞緊隨其後也向佛龕後奔過去。

佛龕後是一條一米多寬,十幾米長的“人”字簷竹木長廊。長廊兩邊空地種著許多不知名的藥草;長廊的另一頭,連接著又一棟白牆黛瓦的庵房。從開的窗戶數量看,這是五間式,它與那前麵一棟的橫三間,構成“紫竹庵”的前庵與後庵。不過這後五間是木石結構的,比前三間要堅固、整齊得多了。那前庵的三間,中為供堂,右為誦經房,左房則是供擺紫竹庵曆代主持靈位、遺像的地方;後庵的五間,左邊是大間,存放著經年采種炮製的各類中草藥,居中那一間供著佛祖釋迦牟尼的佛像,右邊兩間是臥房,房外順著庵房右牆頭有一披廈柴房。

靜安主持出了前庵到後庵,跪坐在佛祖麵前,手撚佛珠,口誦佛經。

顧掬賢追到靜安姑媽的身後,周安瑞也緊隨其後。

周安瑞攙扶著已泣不成聲的顧掬賢,對靜安說道:“靜安師傅,我是掬賢的未婚夫,也是現在執政黨——共產黨政府的一名幹部。我們是五天五夜,披荊斬棘、餐風宿露,翻山越嶺地來到這裏。我們來看您,是想告訴您,掬賢的父親、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您。可是,遙對這重山深壑,兩位已年近古稀的老人,是無能為力呀!他們隻能企盼在夢裏見到您,呼喊您的名字!”周安瑞的聲音也有點哽咽了,他強吞下淚水,繼續說道“我以一個共產黨政府幹部的身份告訴您,解放了,國民黨反動派被趕走了,呂鐵皖之類的人不存在了。人民政府尊重出家人的選擇和信仰,同時也支持一切因情、憤、餓、病而被迫出家的人返俗歸故裏,與家人團聚。”

“姑媽,回家吧!”顧掬賢接著周安瑞的話往下說:“十年了,這十年來你身居深山,獨守青燈,美好的青春都與這香火俱焚了。安瑞說的是真的,中國共產黨的隊伍裏,不會有呂鐵皖那樣的人了,姑媽,回家吧!我爸爸、媽媽都如饑似渴的盼你回家啊!”

顧掬賢看著姑媽那紋絲不動的背影,突然不敢再往下說了。她和周安瑞站在那兒,都不敢大聲喘氣,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姑媽哪怕是一個細小的動態的出現。

邱尼也來了,她靜靜地立在周安瑞和顧掬賢的身後。她已經不再是先前那種低著頭,雙手合十的姿勢了。她著實被這兩個年輕人對姑媽一片深深的愛感動了,她不斷地從衣襟裏拿出絹巾擦眼淚,這可是她入庵五年來第一次流淚。她原以為,這五年的佛門百戒,自己已經不會是再有情感、思想和淚水的人了;然而今天,她才知道,她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想起了在那重山之外的蓉陽她還有親人。可是,她又想到,她和師傅靜安的命運是多麼地不同啊!她可是被家裏的親人逼入了空門的呀!她的俗名叫沈桂花,家住九華山下的沈家畈村。因嫁夫六年不生養,後又因丈夫上山采藥掉下山崖摔死了,村裏人都說她是掃帚星,白虎命,絕子,克夫。她為亡夫守孝滿一年後,婆家不容,娘家也不收,她無路可走,隻好進山投庵,削發為尼。

她記得,在她入庵的那年,靜安的兄長第一次找到了這小庵裏來。那時的紫竹庵隻有三間茅竹房,也就是現在的前庵,這裏幾乎沒有香客的足跡。師徒三人在這裏真正是與世隔絕、苦修來生了,她們靠開墾山地種些五穀雜糧和采摘野果、野菜為生。那天,靜安的兄長來到小庵,見師傅如此清苦,他淚流滿麵,苦苦地勸她回家,可是師傅不動凡心。兄長無奈,悲悲切切地離去了。不幾日,靜安師傅的兄長差人來小庵捐香火錢,才有了現在這個白牆黛瓦的紫竹庵後庵房。當時重建紫竹庵的時候,師太說“那舊庵雖然是竹籬笆牆,茅屋頂,但它到底是紫竹庵的庵名由來,不能舍去。”所以才建成這前庵與後庵。自那以後,每年都有一位香客翻山越嶺來這裏燒香、捐油、捐香火錢。師太說“這不用說,也可知是你靜安師傅的家兄所為啊!”

邱尼想到這些,她再也不忍心看著師傅靜安和兩位年輕人受著感情的折磨,說:

“請兩位先跟我到偏房洗塵,我代師傅留二位在小庵歇息。”

晚上,周安瑞在偏房休息,顧掬賢在姑媽顧濟秀臥室和姑媽睡在一個床上。

顧掬賢向顧濟秀述說著一路的辛苦,特別是昨天夜在山洞中對野獸的擔驚受怕。

顧濟秀告訴顧掬賢,那個山洞叫金雞洞,她和丘尼采山草藥就常在洞中休息。

顧掬賢還是堅持勸說顧濟秀:“姑媽,新社會男女平等了,女人再也不會受欺侮了!”

顧濟秀搖搖頭說:“那隻是口號而已。唉,掬賢哪,姑媽的認識也不知對不對呀,一個女人哪,無貌就是平安,無貌就是福分啊!你想,假如姑媽是個禿頭攣耳,眇一目,跛一足女人,那國民黨的呂鐵皖絕對不會強娶的,就是送上門兒去也會被掃地出門的。”

顧掬賢不能完全同意顧濟秀的觀點,但她知道姑媽顧濟秀是從自己切身的悲慘經曆中得出的結論。就委婉地說:

“舊社會是那樣,新社會人人平等了,就不會重演姑媽當年那種悲劇了。”

“掬賢哪,這跟新社會舊社會沒有關係,漂亮的女人就如一朵芳香四溢的鮮花,誰都想采摘。如果大家去爭搶,搶不到手者寧可把這鮮花踏成爛泥,休想別人得到;強手得到了,他並不愛護和珍惜,糟踏蹂躪後還是被扔掉。這山上的師尼有不少就是因為這種遭遇而被迫出家的。”

顧掬賢依偎在顧濟秀的身邊,心疼地問道:“姑媽當年逃婚到這裏來,一定經曆了千辛萬苦吧?”

“唉——”顧濟秀長長的歎一口氣說:“那年,我被那個大個子留著八字胡的國民黨團長呂鐵皖搶到團部,我是抱定死的決心也不相從。忽然想到要做最後的努力,我假裝認可了,跟那團長說,你既然是明媒正娶,那總不該讓我在兵營裏結婚吧。就這樣搬到兵營外的一處房子,也是天不絕我,恰在這時他接到緊急通知去南京,安排兩個兵看著我。年三十晚上趁兩個兵喝醉了酒,我才逃出虎口。我順蓉陽城西一條山穀小溪逆水向上走,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傍晌時,我筋疲力盡啊,坐在小溪旁的一塊石頭上歇一小會兒又往前走,到天黑下來了,我在小溪邊一片樹叢中坐下來過夜。剛黑時,山死一樣的靜,靜得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夜深時,山中不時傳出野獸的嚎叫,還可以聽到有野獸到溪邊喝水的聲音。那時姑媽想啊,最壞就是個死唄,所以也就不害怕了。亮天後,我在小溪旁洗把臉又沿小溪往山穀裏邊走。”

顧掬賢抽泣著:“姑媽,那你當時想往哪去呢?”

“姑媽也不知道往哪去,反正路越來越難走了,穿過無數的山穀,小溪兩邊全是那種手指頭粗一人多高的三棱草,密密麻麻,裏麵還有那種叫老虎鞭的帶刺的小樹,手腳全都刺破了。幾天後,見在一條小溪右邊山坡上有三四座石頭壘起的房子,原來這深山裏麵也有人住。我又驚又喜!我到最近的一戶姓趙的人家,老倆口都有五十多歲了。我看他們是善良人家,我就如實告訴了他們我的情況,他們很同情我,留我住下。晚上聽趙家公說才知道,這裏離蓉陽已經很遠了。我這一路是千辛萬苦,生怕那個團長找到這裏來,決定第二天繼續走。趙家公說他有個姐姐,也是當年被欺辱去紫竹庵出了家。那紫竹庵離這裏還有很遠的路,在一個三麵是峭壁懸崖的山穀中,還要翻過幾個山頭、走上幾天才能到。他指點我到那裏去安身並且答應送我去。我十分感激,跪地給老人磕頭。就這樣,我與趙家公整整又走了四天才到這紫竹庵。我人也垮了下來,到紫竹庵我就一病不起,幸得庵中兩位師傅用中草藥醫好了我的病。病好後我就正式拜師出家了,從此跟著師傅一心念經、學醫。我的兩位師傅在前幾年相繼圓寂了,這邱尼是我師傅在世的時候,我按師傅意思收的徒弟。後來你爸爸來,我才知道你爺爺奶奶都已不在人世了。我也就更斷了塵念心依佛門了。”

顧掬賢聽到這裏,恨恨的說:“姑媽,也不知這該死的呂鐵皖是不是還活在這世上,要是還活著,一定要找到他報仇雪恨!”

“掬賢哪,我這樣含羞帶辱地出逃,活下來原本就是想報仇,後經兩位師傅開導,方知平民百姓不付出血的代價,哪能報仇?甚至是付出了代價,卻大仇未報又填新仇。自古都是民鬥不過官哪!”顧濟秀意味深長又無可奈何地說。

顧掬賢和周安瑞在紫竹庵住了兩夜,所有的勸說都無濟於事。他倆知道,姑媽顧濟秀經曆了那場劫難加之這麼多年的山中歲月,她是徹底的厭惡了塵世生活,不想再去重新認識和感受那山外的新世界了。他們隻能無奈地決定返回蓉陽去。顧濟秀也不再挽留,她告訴二人沿峽穀中的小溪逆流向西,在西邊那懸崖絕壁北麵有一條凹進石壁的棧道,走出這峽穀再翻四座山峰,走一天多的路,有個劉衝村,到那裏可以雇一輛毛驢板車拉你們出山再搭車去蓉陽。臨別時,顧濟秀再三叮囑顧掬賢,不要對拉車的說起我們是姑侄,這山裏人很重感情,我常給他們醫個頭痛腦熱的,他們要是知道咱們的關係就會不收你坐車的錢了,山裏人很苦哇!”

顧掬賢、周安瑞兩人含淚答道:“我們明白了,姑媽”。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們一切平安順利!”顧濟秀說罷提袖偷偷拭淚。

周安瑞見狀,心想:這姑媽流的哪裏是淚啊,分明是血。他環視著此刻他置身其中的巍巍佛山,自言自語地說:

“佛門菩薩宏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們共產黨人不信有地獄,但求人間無冤獄!”

顧濟秀聽了周安瑞的話,打起佛語:“阿彌陀佛!”接著她目光平視前方的峭壁,喃喃說道“佛門也好,貴黨也罷,也都是一個‘願’而已。其實隻要有七情六欲在,這人間就有血,有淚,有恩,有怨,有愛,有恨。”說完,她回頭看一眼漂亮超群的顧掬賢,“掬賢,你我姑侄青春在兩朝,但願命運也相異。”她又麵對周安瑞“賢侄是仕途上人,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賢侄切記了!恕貧尼不遠送,你們上路吧!”說完,她一聲“阿彌陀佛”後,轉身向紫竹庵門內走去。

周安瑞和顧掬賢對著顧濟秀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喊道:“姑媽保重!”

他們轉身向山下那夾在南北兩邊峭壁下的溪流奔去。

周安瑞攙扶著顧掬賢的胳膊:“掬賢,你對姑媽的告誡怎麼看哪?”

“你是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嗎?”顧掬賢問。

周安瑞點點頭。

顧掬賢思考了一下,說:“從姑媽這個角度說,這是對我們的關心和愛護呀。不過,既然沒有害人之心,也就沒必要時時提防了,否則,精神是不是太緊張了?你說呢?”

“我也說不清楚,但這句話是無數身受其害的人總結出的經驗教訓,不會是沒有道理的。”周安瑞說。

顧掬賢歪著頭問:“那你說我們應該防著誰呢?”

周安瑞不以為然的說:“革命隊伍中都是同誌,要防應該防著蔣介石反攻大陸,防著帝國主義侵略我們新中國。”

“那不是我們個人該防的,我看,我們倆倒是應該提防——”顧掬賢想說副縣長呂向陽,可話到嘴邊,她卻又停住了。

周安瑞心知肚明,他知道顧掬賢是想說呂向陽副縣長,隻是不想把這事挑明。他想:高陽縣長參加了抗美援朝,呂向陽可就說一不二了。如果他對顧掬賢確有不良企圖,那麼,把顧掬賢從蓉東小學調到縣政府就是他這位副縣長的第一步棋,破格提拔顧掬賢為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是他的第二步棋,第三步棋他呂向陽想怎麼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