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江邊送別 德兄風雨踏征程
閨閣相思 賢妹桑梓會情郎
夜深了,顧掬賢輾轉反側卻怎麼也睡不著。她那可憐的姑媽,一個年輕漂亮卻又毫無表情的尼姑的麵孔總是浮現在眼前;她不免也想起那個一手造成姑媽悲劇的國民黨的團長呂鐵皖,這人到底是死了還是逃到台灣去了呢?要是他還在大陸的話,那就一定要找到他,為爺爺、奶奶和姑媽報仇雪恨;她又想到爸爸、媽媽,都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也難怪為自己和哥哥操心,特別是自己,二十歲的大姑娘了,總不能老是守在父母身邊讓二老養活一輩子。
顧掬賢想到當年在南京女師時的一位要好的同學吳琪,吳琪曾介紹自己與她家鄰居青年學生周安瑞相識,周安瑞明確地向顧掬賢表示過友愛之意。當時顧掬賢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未否定,主要考慮家在兩地,年齡尚小,又不知父母意見如何。如今想起來,這周安瑞還真是個風流倜儻、有道德、有才華、有容貌的好青年。想到這裏,顧掬賢翻身起床,劃一根火柴點亮了那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這間小臥房頓時充滿了光輝。顧掬賢穿起那件哥哥從南京給她買回來的棉線的乳白色睡衣,桌前的鏡子裏映出顧掬賢那紅樸樸的秀美臉龐,她和鏡子中自己的影子對眼相望,不禁暗暗讚歎:
“噢,真漂亮,似綻開的牡丹,似出水的芙蓉。”
顧掬賢鋪好紙,提筆給同窗好友吳琪寫信。
吳琪友:
一別數載,天各一方,難得晤麵,亦不曾聯係。每每想起同窗之誼,殷殷思念之情不能自抑。而今命筆,因數載音訊隔絕竟不知從何寫起。按我國之傳統,女兒家終究要走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之路,不知吳琪友現吃誰家之飯?當年吳琪友牽聯,結識鄰家兄周安瑞,不知其現在可好?一並望友複函相告。我之現狀,可問吾兄。
匆匆即此,不多贅述,代致伯母安康。
謹祝大祺!
同窗友:掬賢上
一九五O年正月十六日
顧掬賢寫好這封信,疊得方方正正的,裝進牛皮紙信封,封好封口。她又從書架上找出當年同學們畢業時互留的通訊地址,在信封右邊寫上“南京市中山路葫蘆街六號吳琪親啟”的字樣。這才安安心心地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上,顧掬賢把信交給哥哥顧掬德,並再三囑咐哥哥一定要把信帶到,親手交給吳琪。
“什麼信,這麼千叮嚀萬囑咐的?快吃飯吧!”顧老夫人看著顧掬賢。
顧掬德笑容可掬的看著顧掬賢說:“我是鴻雁捎書哇!”
“哥哥,這收信的人叫吳琪,可是一位有修養、有知識、有能力、有容貌的女孩子!我是在給你牽線搭橋,你不說感謝小妹,反而還挖苦我。”顧掬賢抱怨著。
顧老夫人高興了:“這麼好的姑娘,早點領回來讓媽媽看看!”
“還八字沒一撇呢,高興得連早飯都不想吃了!”顧濟民雖然這樣說,但心裏也盼望著兒子早定終身大事。
吃罷早飯,顧濟民從縣城裏雇來兩輛黃包車,父子兩人坐前一輛車,母女兩人坐後一輛車,趕往蓉陽縣城北的青龍河上的富陽船碼頭。當時蓉陽縣人去南京,就在蓉陽富陽碼頭乘帆船順水行七華裏到長江上的童埠碼頭,在童埠碼頭換乘客輪,十幾個小時就到南京了。
富陽船碼頭離縣城有兩華裏,那時侯,象蓉陽這樣在皖南山區中的偏僻小縣的人們出行主要靠船,既沒有火車也沒有象樣的公路。在去船碼頭的路上,顧濟民少不了對兒子顧掬德的千叮嚀萬囑咐,盼望兒子顧掬德早點成家,希望顧掬德能求得有一技之長的發展,不希望顧家的子孫追求政治,更不希望他們從事政治工作。一路上的話題總是那麼沉重,總是高興不起來。顧濟民不由自主地又吟起了柳永的“多情自古傷別離,更哪堪冷落清秋節”的詞句來,吟罷他默默無語地拉著兒子顧掬德的手舍不得鬆開。
到了富陽碼頭,一家四口下了黃包車,載客的帆船就等在那裏。
顧掬德深感內疚與歉意:“爸爸、媽媽,孩兒本應在家陪伴你們二老過完這新正大月,可是麵臨畢業,又是新中國剛剛建立,政府要組織我們到工廠去幫助恢複生產,隻好請二老多多諒解兒子的不孝了”。
顧老夫人聽了兒子的這番感傷的話,安慰著兒子顧掬德:“德兒,這不是你不孝,爸爸媽媽總不能把兒女都捆綁在身邊。在那裏安心幹你的事業,新中國剛成立,也很需要你們這些有知識的青年人啊!好兒女是要誌在四方啊,你的路不是在父母跟前,在遠方,在天下,你就放心地遠走高飛吧!”顧老夫人雖然嘴上是這樣說,可她卻轉過身去偷偷地擦著眼淚。
離開船還有點時間,顧掬德把顧掬賢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小妹,哥哥就要離開家了,爸爸、媽媽你就替哥哥多孝敬吧;小姑媽的事我也知道了,你一定要與爸爸去一趟九華山,跟姑媽好好談一談,告訴姑媽,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是新中國了。舊社會,姑媽被逼遁入深山,新社會,姑媽還家共團圓啊!”
江對岸的山後突然卷起一股黑色的雲團,旋即升騰擴展,一會兒就彌漫了整個天空。
小帆船老大吆喝著:“來雨了,快上船吧!”
顧掬德一一和家人道別,上了船。
顧濟民老倆口向兒子揮著手,依依不舍,有多少良好的祝願、難舍的情懷和殷切的期盼盡在這無言的揮手中。
大雨如注,天地間的距離瞬間被煙霧所彌漫。
顧掬賢看著煙雨中漸漸離岸順流遠去的帆船,眼裏含著淚在岸上頂風冒雨追趕著船大聲喊道:
“哥哥!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家裏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在黃包車中避雨的顧老夫人喊著:“掬賢,別讓雨淋感冒了哇!”
顧濟民從黃包車中探出頭來,望著遠去的帆船。
小帆船漸漸消失在雨煙霧海之中,但似乎依然還可以看見顧掬德站在帆船後尾對著家人在揮手,向家人示意深深的離別之情。
風雨來得快,過去的也快。
顧濟民、顧老夫人下了黃包車和顧掬賢三個人站在江邊,都在流著淚。誰也沒有勸說誰,因為任何勸說此刻都是多餘的。
顧濟民望著那滾滾而下的青龍河水,歎了口氣說:“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啊!”
顧掬賢聽了顧濟民的吟誦,也是觸景生情:“浩浩河水入長江,好男宏圖在四方。”
顧濟民、顧老夫人都連連點頭,深有同感,但讓這二位老人更加感到欣慰的是女兒那詩詞中對他們的寬慰之意。
這本來是一次很正常的親人分別,生活往往就是這樣,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運行的軌跡。顧家一家人就是這麼平平常常的一次江邊送別,竟然成了毫無辦法挽回的永別,訣別。
過了正月十五,顧家又忙起來了。顧濟民、顧老夫人二位老人終日在後院牆外的幾畝地中忙著修複田埂,翻土施肥。一九四五年以後顧家基本上就是過著這種自食其力的田園生活。在南京開了一處絲綢店,靠一位顧老夫人的遠房侄兒在維持著,除供顧掬德上學外,多少也還能貼補一點家用。
顧掬賢每天早上的活計是洗碗和打掃衛生,然後看書,準備中午飯。
這一天,顧掬賢打掃好室內衛生,又到前院去清掃院落,這時,聽到有人敲西邊的居安門。
顧掬賢感到很奇怪,因為她家幾乎是沒有客人來的,或許是前院縣政府的人來有什麼事吧。她放下掃帚來到門旁問道:
“是哪一位?”
門外那人答道:“這是顧掬賢家嗎?我是周安瑞!”
顧掬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哥哥走才三天,這周安瑞怎麼就來的這麼快;她感到意外、激動、興奮,心裏撲通撲通地跳著。她還是難以相信周安瑞這麼快就來到這山區小縣城,並沒有馬上開門,也許是同名同姓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