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黎元洪故宅的尋訪
北京的王府井大街無疑是當今中國最有名的商業街之一,盡管它現在既沒“王府”也沒有“井”了,但曆史留在這條街上的遺痕,哪裏是琳琅滿目的商品所能掩盡的?王府井大街改造後,氣象一新,很有點國際大都市的模樣了。我不愛逛店,但每次從那幾尊傳神的街頭人物雕塑跟前走過的時候,就像迎頭遭遇到清末民初時代。留長辮的洋車夫和剃頭匠,以及那個穿旗袍正唱著京韻大鼓的女子,似乎專門在等我這個對近代曆史有點興趣的旅人。每次看到他們,我總要還一個會心的微笑。
但要體味真切的曆史,還不是在這條從早到晚總是人潮洶湧的現代化大街上,而是在它兩側的那一條條深不可測的小胡同裏。密密地住著小戶人家的巷子裏,沒準兒會藏著一幢舊日豪門,讓你眼前為之一亮。縱橫的胡同如同經緯,而那些豪門往往是改變曆史走向的坐標。所以,我告訴過北京的朋友:在北京,我喜歡鑽胡同就像女人喜歡鑽商店一樣的不可理喻。
東廠胡同就是王府井大街北端的一條讓我期待一遊的胡同。
2000年元月18日那天下午,北京市東城區文物管理所的李繼寶先生領我看過麵目全非的法華寺後,我們回到了車流不斷的王府井大街。我告訴他:我還想再到馬路對過兒的那個大院子裏去看看。
於是,我們站到了王府井27號大門前。
還是那道西洋式的長長的灰牆,還是那個深奧莫測的大門。隻是,我最早看到的由郭沫若氏題寫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大木牌,不知何時被換成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小銅牌。
想入其間久矣!因為,此地曾是明代的令人恐怖的東廠,還曾是中華民國第二任大總統黎元洪的私邸“大德堂”。
據說,黎氏寓此時,曾在大門上貼上一副自己題寫的對聯,因頗有英雄氣勢,故很招世人觀賞: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不過,那時的大門,是在南邊的東廠胡同北側,因為“大德堂”的門牌是“東廠胡同壹號”與“東廠胡同叁號”。現在,那邊已經是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與近代史研究所的辦公樓。
尋古,有時不得不從旁門左道進入。
遙想五百多年前,此胡同甚是了得,哪有普通百姓們安身的份兒!頗有心計的明成祖朱棣為提防皇親國戚中的敵對勢力,特意在這有諸多親王居住的皇宮東側地段設立了一處秘密警察機構——東廠。該“廠”隻生產恐怖,其主事者悉為嘴上無毛的太監,他們直接對皇帝本人負責,受命繞開正常的司法檢察官署如都察院、大理寺等,秘密偵緝、審判有可能對“當今聖上”的地位和聲譽造成威脅的任何人。所以,無論皇親國戚,還是老臣勳將,莫不望而生畏。深受帝王信任且又失了男根的大小閹人們,折磨起人來隻會感到快慰,所以,在太監業達到頂峰的明代,東廠狐假虎威,廣置耳目,濫用酷刑,大造冤獄,致使慘案不絕於世。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魏忠賢就曾當過東廠的領導。
如同設在西安門那邊的“西廠”一樣,“東廠”也是因位於東安門而得名。有了東廠,無名小巷也就有了流傳至今的名字。
到了清代初始,滿人帝王們不屑於沿用前朝皇帝們的恐怖統治法,就把東廠這座“閹人特務處”給廢了。這座大院,成為大清王朝一位開國重臣的府邸。新主人毀牢建屋,填坑鑿河,一番折騰後,葳蕤的草木覆蓋了先朝的凝血,流淌的碧水漂洗著冤魂的瘀痂。明明一座人間地獄,居然蛻變成一處有華宇、亭閣、假山、曲溪的絕美之境。至鹹豐朝,文淵閣大學士瑞麟入住此園。後來,此宅成了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裕祿的家園。大清覆滅前的最後一位主人,是深受慈禧太後信任的榮祿。榮大人乃當朝第一實權人物,因思想守舊而遭後世詬病。其實他並非一味保守,而是有選擇地接受西方文明。從不遠處的菊兒胡同搬來後,他即將電燈引進家來,讓光明無比的洋玩藝兒取代了黯然而嗆人的煤油燈與燭台,使此宅成為皇宮之外的第一個有電燈的宅院。其院如同主人,其焰真是灼人!
清時,大學士位同宰相。如此說來,這兒竟是兩代相府!
到了民國初期,這裏成了黎元洪的宅第。
因有文物官員作陪,我輕鬆地邁進了這座被灰牆圈得不泄一絲春光的深院。
一進大門,即是一座又一座毫無美感可言的灰磚辦公樓。往右,是臨街的灰色院牆,鍋爐房與煤堆築起的黑壓壓的風景很是紮眼。隻有往左,才有飛簷挑起的舊貌在等著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