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詒曾回憶,當時,大總統咬牙切齒地說:終有一天我們翻身,會將此書公開發行!
掩卷沉思,我忽然想到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即最應該對日本人有深仇大恨的袁世凱,哪有什麼賣國之動機?若要親日賣國,早在山高皇帝遠的駐朝時期即可大賣特賣,何苦等成為一國之主後再倒手?他死前寫下的最後一紙,竟是自題的一副耐人尋味的挽聯:
為日本去一大敵;
看中國再造共和。
他認為,自己死了,日本就會少了一個大敵。你看,他給自己的定位與後人對他的定位實在差得太遠。
不過,有道是“翻案不得人心”,故老袁再發牢騷也沒用,他和他的部下曹汝霖等參與過談判的外交官們還是永世不得翻身的“賣國賊”。沒人願意聽他們的嘮叨,沾在他們花白胡子上的那幾滴可憐的老淚早就讓世人的唾沫給淹沒了。
書讀多了真是麻煩!就如走在草深林茂的山上,突遇多條小徑一般,一時不知哪條才是正道,倒不如一直走在前人踩實的大路上,隻管跟著走到底就是了。讀書多了,就再不願老是遵從別人踏過的路前行,有時難免想冒一點險另辟蹊徑,哪怕是條死路,但獨自發現盡頭的不同別處的風景又有何不可?書讀多了,思想之腳就往往不老實。
說到袁世凱吧,就不再跟著別人一味地罵他從小壞到老、從頭壞到腳。依我之見,袁世凱該罵的,還不是他在戊戌變法時的告密(已被證實係“有罪推定”),更不是他對山東境內的義和拳運動的無情鎮壓,也不是他的妻妾成群、家資萬貫、生活腐化、兒子不肖,甚至也不是以不太光彩的手段當選了中國曆史上第一任民選大總統。至於當年眾口鑠金的袁氏主謀刺殺宋教仁案,近年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質疑:袁與宋案並無關係。
他讓自己真正成為一個曆史罪人的是,他當上國家元首之後,因一己私欲而阻礙了中國的民主政治的發展——他用收買與武力的交叉手段扼製著繈褓中的民主製度,取消黨派,解散國會,鉗製言論,終至悍然恢複帝製,從而使近代中國的民主政治之旅一上路就崎嶇艱履,陰謀政治卻大行其道。始作俑者,罪責難逃!
離開袁林時,正遇幾位壯漢在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的指揮下,往西廊房裏挪一尊半人多高的石菩薩像。粗繩網住這尊新出土的不知哪朝哪代的文物,它卻永遠神情恬和,不管你把它挪到哪裏。它似乎知道已身不由己。
抬頭看簷下,才知這排廊房是“安陽市文物保護管理所”。
跟進去一看,除了甲骨文之外的曆代文物還真不少呢!
靠牆一溜全是神像,剛剛請進來的菩薩將被塞進其中的一個空當裏。
肌肉結實的農民們在不大的空間,隨著一人喊著:“南邊的走!”“北邊的走!”的奇特的號子,左右扭著,生生把這尊沉重的昔日神像挪到了想安置的地方。
屋裏展示最多的當然是袁氏的圖片。
有一幅很眼熟的照片被放大了掛在牆上,是落魄的袁世凱與其兄袁世廉在船上戴笠披蓑垂釣的寫真。這是最典型的一幅表明自己無意於政治的閑雲野鶴照。
照片下麵有袁的題詩二首:
其 一
身世蕭然百不愁,煙蓑雨笠一漁舟。
釣絲終日牽紅蓼,好友同盟隻白鷗。
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
回頭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須一笑休。
其 二
百年心事總悠悠,壯誌當時苦未酬。
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無盤石,歎息神州持缺甌。
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
這詩寫得真不錯!若出自別人筆下,或可成為傳誦至今的近代佳句,可惜竟是袁氏所賦!
然而,不是胸負兵甲、蔑視王侯的大丈夫,又焉能寫下這般鏗鏘作響的律詩?
在“南邊的走!”“北邊的走!”的號子聲中,咂摸著這首詩,我不知這尊早被定位了的北洋時代第一石像,是否會如同那位無奈的菩薩一樣,不知什麼時候再被後人挪動位置。
一時竟忘了身置何時。
2000年9月5日完稿
2005年7月3日修訂
2011年5月30日重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