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人生已成遙遠的過去,人老了隻剩下重疊如老繭的一大堆記憶,有記憶的老人才最容易知足。
他不否認自己老了,沒有人可以否認衰老的現實。
但他總不死心地對身邊每件熟悉的事物無端一次次發問:我是不是真的已經很老了?
他問過數不清有多少次。
每一次那些事物都鴉雀無聲。
回答他的往往是更嚴酷的空虛與寂寞,以及歲月更深刻無情的折磨。
他突地明白,有朝一日,自己恐怕也可能像它們一樣呆怔,長久無聲。
有人曾說,死並不痛苦,反而是最好不過的解脫。
那麼老呢?
老也是一種解脫?
老不可怕,不服老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堅強樂觀的意誌也隨同肉體老去。
XXX
廳門和院北的那扇邊門一樣敞開著,似特地為許鬆的歸來而時刻作準備。
許鬆急匆匆地幾乎是前傾著身體撞進了大廳。
他實在累壞了,急壞了,滿身熱汗,氣喘不休,他自己感覺卻依然很麻木,根本毫不在乎。
一進門他立刻五體投地,對陸四爺問了一聲安好。
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他都絕不會忘本忘形,這也是陸四爺最欣賞他的幾處優點之一。
陸四爺平靜地看著他,目光顯得一如往昔的深邃。
陸四爺對他又一次滿意了。
他沉甸甸的背脊在陸四爺波瀾不驚的注視裏重新挺直,勁拔如鬆。
他穩穩當當地從懷中拿出了那匹失而複得的漢玉雕馬,恭謹地捧給陸四爺。
這時的他絲毫也不慌張,他急著見丫頭,卻深知孰輕孰重,盡管他內心一直認為見丫頭才是最迫切而重要的事。
陸四爺讚許地微微點頭,示意他把漢玉雕馬放在桌上,他立刻默然照做。
他此次為之穿州過府奔波那麼遠的東西,終於完好地交到陸四爺麵前,他達成了任務辦妥了正事,總算有足夠資格提出他內心急迫的要求。
陸四爺和顏悅色道:“連日趕路,你一定早就疲憊不堪、饑渴不已,我本該準備一桌豐盛的酒菜,好好為你接風洗塵,可惜我太老,任何事都不如昔日預料的那麼準。”
他看了一眼滿桌飯菜,接著道:“你坐下,今夜將就著先吃飽肚子,明天我給你補回來。”
桌上菜色雖簡單又清淡,卻還冒著熱氣,令遠途歸來的人頓生一種溫暖而親切的感受。
但許鬆實在沒有食欲,也沒有坐下休息的耐性。
他本不容易忘形,尤其當著陸四爺的麵更會盡力克製,可陸四爺半句不提丫頭,還表現得風平浪靜,這使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躁動。
他腹中的確已空了很久,他舌頭也幹得似要突地燃起火苗來。
連日與馬鞍摩擦,導致胯部及腿肚更已是忽而酸麻忽而刺痛。
但這種狀態沒有絲毫減弱他的焦急、影響他的渴望。
他心急如焚地想見那個可愛女孩。
他終於忍不住急問陸四爺:“丫頭果真回家了?”
他問得不顧一切,以往他極少對陸四爺發問,以往他覺得非問陸四爺不可的那些問題都是先經過深思熟慮。
此刻這一問的語氣實在太莽撞,陸四爺聽了也難免猝不及防。
但陸四爺能理解他的改變,這無疑正中下懷,仍波瀾不驚地笑道:“你坐下。”
許鬆隻得勉強穩定心情,遲疑著慢慢坐下,目光卻始終探詢地望著陸四爺,有點囁嚅地說:“丫頭她……”
剛才滿肚子想要傾倒的言語,現在竟全部消失了。
他腦海變得和肚子一樣空,心裏卻似一片渾濁。
陸四爺從門外燈火交映的夜色中收回了目光,慈和地凝注他,眉間透露出的神色含著一絲不易覺察又很真實的羨慕。
對年輕的生命,對充滿活力的青春,哪個老人不由衷產生悲涼的嫉妒?
人在變老的那一刻,隻能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地坐一坐,對著夕陽追溯逝去的時光,麵向故鄉的草草木木感慨地嘮叨幾句。
昔日縱性長嘯、策馬馳騁、放浪形骸的那些事,早已漸成夜靜無人時獨自細細咀嚼的朦朧記憶。
他繼續凝注許鬆那張燥熱通紅的臉。
他自己衰老的臉一下子煥發光彩。
他看出許鬆眼睛深處那一種強烈到將要爆炸的期待。
他一時不覺感慨萬千,微微地含笑,慈祥道:“你吃。”
許鬆驚愕於這突然的親和。
麻木地拿起筷子,許鬆心髒怦怦急跳,促使他又將筷子慢慢放下。
陸四爺長歎一口氣,終於點明了許鬆此時此刻的心思:“我知道你很想馬上見丫頭,這次我叫你趕緊回府,最重要的一件事其實就是讓你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