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的大腦裏真有著一片汪洋大海,那麼毫無疑問,陸四爺的那片海永遠波瀾起伏,極少有風平浪靜的時候。
尤其是獨處這間空曠的客廳,本就紛亂的心緒充斥了更嚴重的矛盾,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枯燥,整個人一直顯得惴惴不安,難以平息腦海裏千萬種錯綜複雜的思想。
他想得太多,每種思想都圍繞著他親手養大的丫頭和許鬆。
他以為很多男人追求女人總比較喜歡用趁虛而入的策略,因在世俗邏輯裏似自古以來隻有這個策略是打通兒女情長的捷徑。
對於情感,男人不免粗枝大葉,應對含糊。
他這次決定要做的,就是盡所能地協助許鬆趁丫頭心靈創傷未愈的虛,慢慢占據丫頭的情感,使丫頭徹底忘記張公子那個不知好歹的蠢貨。
他一直不滿張公子,甚至已有些憎惡。
以前他考慮到丫頭自身的感受,不願強迫女兒做任何事,不願看見女兒為任何事而表現得悶悶不樂垂頭喪氣無精打采,所以才對這段姻緣不聞不問,放之任之。
但這次大有不同。
陸四爺終於等來機會剪斷這段不合心意的姻緣,把那個蠢貨的陰影徹底從丫頭的記憶裏抹得幹幹淨淨,絕不遺漏一絲痕跡。
這種求之不易的機會他怎肯忽視?
能將許鬆納為女婿本就是他早在籌謀的心計,這是一件足以令他笑逐顏開的喜事。
丫頭和許鬆從來都被他當做兩塊心頭肉,無論哪一個吃虧痛苦不幸福,他都會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他想是時候讓他們多多接觸了,這所謂的接觸是指比兩小無猜的兄妹情更深一層。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該克製,年輕人的心事,老人插手終歸不合適。
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特定的心事,年齡相仿總比有代溝的在一起容易相互理解。
終有一日,丫頭發現了許鬆的好,自然會不知不覺忘掉那個懦弱薄涼的張公子。
這件事成功與否,隻看許鬆有多大的本事和耐性了。
他這個老人沒必要去過於操心。
他深信許鬆定能做到他想看到的一切。
許鬆是個理智又聰明的年輕人,十多年來從未讓他失望過一次,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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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而清脆的一陣馬蹄聲,如淩亂急促的雨點,又如纖細的一根根牛毛尖針,刺激了陸四爺剛平複下來的心緒,也紮疼了陸四爺麻木已久的神經。
陸四爺不再茫然,足以洞穿一切事物表象的銳利目光筆直地射向門外,額頭上幾條皺紋間不覺沁出了一兩顆晶亮的汗珠。
也不知究竟是冷汗還是熱汗。
是擔心的冷汗還是驚喜的熱汗。
或許兩者都是,交雜混合,讓他再次顯得精神矍鑠。
他的精神在這一刻咄咄逼人。
他並不是個容易出汗的人,他今夜出汗隻因他前所未有的思緒太多且亂。
亂如由遠及近的馬蹄。
他體內每一滴血也莫名地沸騰起來。
他深知這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正是意味著他一直期望的許鬆終於趕回來了。
回來得心急如焚,竟直接將馬騎入了內院,絕不拖泥帶水。
許鬆總會在陸四爺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既守信也守時。
許鬆不像有些年輕人,一出門立刻就杳無音信。
蹄聲很快停頓了,隻剩馬的喘息還在院中胡亂回蕩。
那聲音不斷撞擊著本來安靜的空氣,使夜色裏的院子突然顯得頗為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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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突兀而沉重、焦急而單調的腳步聲空空地響起。
逐漸衝破了墳墓般滯悶的死寂,緩慢逼近燈火依舊輝煌的客廳。
客廳中間,滿桌清淡的飯菜,陸四爺高居主座,挺直腰背,正了身子,表情嚴峻,雙目中淡然透出一抹慈和卻又蒼白的光。
他努力卻又吃力地裝出一如往常的既是上司又是長輩的平靜模樣。
他急著提醒身邊每個人,包括許鬆,包括他自己:其實什麼都和從前沒兩樣,什麼都沒改變。
但有一種神秘的潛意識竟極其殘酷地警告他自己:其實什麼都和從前大相徑庭,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什麼都徹頭徹尾毫不留情地改變了。
改變為血一般的顏色,歲月的斑駁痕跡已使一切麵目全非。
任誰都隻有一次活的機會、年輕的機會、為夢想而奮勇衝刺的機會、尋求真愛的機會,所有所有的機會都隻能有一次。
出生與死亡,青春與衰老,通通不會有第二次。
他的心驀地疲倦不已。
他終究還是老了。
今晚他圍繞丫頭許鬆思考了太多,為年輕人想多了,就難免反射到自己日漸衰弱的身上。
是該退出人生舞台,靜守著殘年的冷清與酸楚,一日一日回想當初的豪情壯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