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畏懼(1 / 2)

夜來了。

夜來得漫無聲息,卻也不免突兀,讓勞累了一天的奴仆們有些措手不及。

但即便再怎樣,悠長曲折的廊簷下兩百七十盞大紅燈籠也早已被他們有條不紊地穩穩掛起。

昂貴的紅燭在紗罩內靜謐地燃著,灑出一片醉人的溫光。

奴仆們三五成群,在溫光照不到的角落來往穿梭,就像將要隨著漸濃的夜色變成幽靈。

他們是這座大宅院的血液,因他們的不竭流動,才使原本死氣沉沉的大宅院隨時擁有保持一切或更迭一切的活力。

雖然他們微不足道,卻已缺一不可。

有幾個奴仆正往紅木圓桌上擺放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

端來的菜品少得可憐,除了一大碗肉菇湯是葷菜以外,其餘都是淡而無味的素菜。

富貴人家曾經滄海,反倒不喜歡每頓大魚大肉,隻有三餐不保的窮苦人才奢望天天碗裏有肉吃。

陸四爺當然不再是從前那個下海打拚的窮苦人,他的晚飯一定要清淡,吃飽是其次,養生是關鍵。

他很忌諱油膩,不僅晚飯不想吃什麼葷菜,另外兩頓也不願意沾多少油。

他此刻坐在柔軟舒服的鋪了墊子的太師椅上,表情有些蕭索落寞,仿佛終於意識到自己也慢慢開始顯出衰老的痕跡。

他是英雄,難免有遲暮的時候,英雄遲暮時的空虛與痛苦是平凡人永遠想象不到也無法理解的。

但他今夜為之深深憂悒的並非這個,而是他畢生唯一疼惜的掌上明珠:丫頭。

又過了兩天,回家已足足十天。

這兩天裏,丫頭一直把自己鎖在閨房,隻喝了幾口清茶,隻吃了幾口茶點,雙眼無神,魂不守舍,不笑也不哭,仿佛成了個純粹的呆子。

陸四爺向來愛女心切,已感到丫頭消瘦憔悴得毫無昔日的活潑勁兒了。

他百思不解,在路上時丫頭還一如往常的機敏可愛,怎麼一回了家就立馬變成癡眉呆眼的木頭人?

這讓他也情不由主地產生了一種巨大的悲哀與陌生。

可他其實應該想到,他的摯愛是心靈遭受了情感創傷,女兒雖在外闖蕩了幾年,思想上卻還算是入世未深,遇事經驗淺薄,受挫的能力嚴重不足。

傷害她打擊她的人隻會是那個張公子,他早就看透那個張公子是懦弱得全沒責任心的蠢貨。

但他其實也該知道,他的摯愛與那個張公子在這既漫長又眨眼即過的半年裏,之間關係究竟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女兒怎地終於肯回家?肯獨自一人回頭?

而且還在途中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九森抓住,險些讓父女倆再也無法相見。

這半年裏,究竟起了何種變故?

張公子去了何處?為什麼他沒有繼續和丫頭相守?莫非那蠢貨敢狠毒地拋棄丫頭?

這一連串問題久久堵塞著他的思想,使他的頭越來越沉重,胸越來越滯悶,仿佛脖頸上頂著的是一罐混沌的漿糊,仿佛一柄雪亮冰冷的匕首正對準他心口。

他人生從未遇到過這麼複雜這麼頭疼這麼心如亂麻的痛苦情況。

他頹喪乏力地癱在椅子裏,整個人都似要土崩瓦解了。

女兒就是他如今最大的希望與幸福,女兒一刻不綻放出如花如陽光般美麗燦爛的開朗笑臉,他也一刻少了活下去的樂趣。

幸好他已飛鴿傳信,急召他的得意門生許鬆,要這個總是精力充沛的年輕人無論如何,十天之內必須趕回來。

他知道就算沒有他在信中催促,許鬆也會拚了命地盡快趕回來。

他早已明白許鬆一直對丫頭執著不變的心意。

許鬆武功好,英姿颯爽,頭腦聰明,辦事沉穩,更重要的是人品可靠,對陸家感恩而絕對忠誠。

這樣的年輕人,現在已不多見。

陸四爺非常看重他,時刻對他寄以厚望,家裏發生大大小小的問題,都安心地交給他去處理。

他從不辜負,從不懈怠。

這麼多年來,他沒有辦砸過任何一件事。

不僅如此,他還把每件事的後續工作處理得麵麵俱到,彰顯他超越年齡的大氣與老練。

看他立身行事都極有卓識遠見,怪不得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了。

別人對他的尊敬,是他通過自己的能力掙來,絕非沾半點陸四爺的光。

他跟隨陸四爺這麼多年,從七歲一直到現在,足足十五年,陸四爺盡其所能地培養他,又適時放手讓他自己去曆練成長,最終青出於藍。

陸四爺此生最大的憾事是至今膝下無子,最大的幸事是身邊有個親如嫡出的好青年。

許鬆得陸四爺這棵龐然大樹的庇蔭與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終於在而立之前,河東已河西,早已不是從前那個籍籍無名的少年。

但他並沒有自滿而失去節製,相反他能更謹慎地約束自己,對生活素無奢求,懂得知足。

這也是陸四爺最欣賞他的一點。

唯獨對丫頭的那份情卻委實太癡太固執。

陸四爺曾有意將丫頭許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