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都有點不像自己了,變得婆婆媽媽的,墨陽一出門,我就擔心,他會不會碰上什麼危險,他會不會又消失不見,”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以前我最看不上這樣神經過敏的女人了。”
“關心則亂,實屬尋常,”我端起牛奶啜飲了一口,潔遠卻突然笑了一下,“幹嗎呀,怎麼變得這麼惜字如金了,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在神佛前訴求,然後得了兩句禪機似的。”
正說笑著,秀娥端了一大盤子新鮮水果進來,潔遠登時來了興趣,她最喜歡吃水果,就和秀娥一邊吃一邊品評起來。我接過秀娥切好的桃子慢慢地吃著,卻想著墨陽是給哪個“朋友”去打電話了。丹青?問問她為什麼要選何記;督軍?看他打的什麼主意;還是,那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呢……
這一上午就平靜的過去了,我和潔遠都窩在房裏,她寫信,我看書,秀娥把我們昨天穿過的衣服都收拾好之後,就拿了針線坐在我旁邊做鞋。說來也有意思,以前張嬤揪著她耳朵學,她都想法設法的逃避,可自從跟石頭在一起之後,她對這些女人家的事情反而上了心思。
墨陽果然沒有出門,中間石頭來過一次,問問我們有沒有什麼事情,我知道六爺把他留在家裏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我和潔遠出於不同的原因,都想問問墨陽在幹什麼。
潔遠是不太好意思追問,她看了我一眼,我還沒來及開口,倒是秀娥隨口說了一句,“二少爺是不是還在書房裏?”“是啊,徐少爺好像在寫信什麼的,門半開著,我正好看見,也沒去打攪他,”石頭笑說。
一直沒說話的潔遠肩膀頓時一鬆,又低下頭去寫信,“六爺他們去廠子裏,還是去碼頭了?怎麼走得這麼早,什麼時候回來?還有,青絲去哪兒了?”我問了一句。
石頭的表情正經了點,“他們都去碼頭了,本來今天有咱們的貨船到,拉了不少小麥過來,除了咱家的,其餘都是趙家和林家收上來的,現在泊在水麵上不能進港。”
說到這兒,石頭不忿地一撇嘴,“碼頭上停泊的那條日本商船本來昨天就應該離岸,可它一直靠在那兒沒走,說是什麼輪機出了問題,呸,還不是想讓咱們的船靠不了岸,最後咱們的麥子都返了潮,爛在江上才好呢。”
“不能去其它的碼頭靠岸嗎?”我心裏也是一沉,“不能,深水泊位是有數的,這麼大的貨船吃水深,其他幾個能用的泊位現在也都有貨船停靠,最快離港的是那艘法國貨輪,可也要七天之後,他們在等著裝貨,”石頭皺眉搖了搖頭。
“你們沒去看看輪機是不是真的壞了,”潔遠忍不住問了一句,石頭苦笑,“霍小姐,每條船都意味著是別國的國土,輕易不允許外國人進入,別管它是真是假,你說日本人會輕易讓我們上去看嗎?就算沒壞,也可以故意弄壞啊。”“那你們偷偷上去看啊,抓個正著,看小鬼子還說什麼,”秀娥插了一句,石頭對她一笑,“秀娥,你不懂。”
秀娥不服氣地皺起了臉,“石頭說的沒錯,真壞假壞都無所謂,日本人要的是我們的船不能進港,隻要我們現在不和他們撕破臉,就隻能當它壞了,想辦法趕緊進港是最重要的,說不定那些日本人巴不得我們偷偷溜上船去,然後再用這個借口,掀起更大的事端來,”我對秀娥說。
秀娥眨巴著眼,顯然沒聽懂我的意思,潔遠點點頭,“說的沒錯,不過,我記得陸家和法國租界的關係很好,也許可以讓他們把船開出港外停泊,讓你們的船先進來卸貨。”
“嗬嗬,”石頭輕笑了起來,“霍小姐,六爺他們一早出去就是為了這件事,隻不過船隻一動就是錢,而且我們卸貨再快也要兩天,那法國人的貨物運到也隻能存在碼頭,這都需要錢,反正這個虧我們是吃定了,隻不過是大是小而已。”
石頭說完輕輕揉亂了秀娥的劉海,“讓你多讀點書你又不肯,看看清朗和霍小姐,人家一說就明白。”秀娥“啪”的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你爹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我這樣挺好,”石頭哭笑不得的看著她。
潔遠嘻嘻一笑,“秀娥,你的意思是說,我和清朗都是無德之人了,啊?”秀娥趕緊擺手否認,“才不是呢,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她我了半天也不說出個所以來,隻能恨恨地捶了石頭一下,“都怪你,臭石頭。”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我還是有些擔心,“那些麥子能存放多久?”“嗯,最近漢口那邊多雨,有的麥子在上船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返潮了,不過,如果這兩天就能卸貨,然後送進工廠立刻加工的話,應該沒什麼大損失,咱們的利潤裏是包含了原料損壞這一塊的,”石頭想了想說。
“要不要我給大哥打個電話,他跟各國租界的關係都不錯,又是軍方的人,估計能幫上些忙也未可知,”潔遠認真地說。“謝謝你了,潔遠小姐,霍司令跟咱們關係一向好,如果有這個需要,六爺一定不會客氣的,”石頭衝潔遠微微鞠了個躬。
“好了,你們別擔心了,咱們經曆過的事情多了,這隻是小事而已,你們忙你們的吧,我先出去了,如果有事,就去樓下找我,”石頭說完一點頭,轉身出門去了,門喀嗒一聲關上了。
屋裏頓時安靜了起來,過了會兒,“唉……”秀娥長歎了一聲,我和潔遠都是一愣,不知道她感歎些什麼。“這亂七八糟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為什麼大家就不能好好的在一起過日子呢,非要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的,多麻煩。”
潔遠聞言一笑,“秀娥,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呢,可惜這世上是不存在烏托邦的。”“什麼邦?”秀娥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笑著站起身來,“潔遠你慢慢給她解釋什麼邦吧,我去趟書房。”
“你要去找墨陽嗎?”潔遠反應極快地問,我一晃手裏的書,“我要去換書,這本看完了,”潔遠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笑著出去了。關上門之前聽秀娥還在饒有興致地追問關於烏托邦的事,我好笑的搖搖頭,一轉身,發現墨陽正從樓下走了上來。
他也發現了我,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他走。我趕緊走了過去,墨陽領著我進了小書房,等我進了門,他就把門關上了。“我給吳孟舉打了個電話,”墨陽自己走到窗邊,打開一扇窗戶,叼了隻煙,邊點火邊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緊張地咽了口吐沫,“他怎麼說?”墨陽噴了口煙搖頭,“我沒找到他,是那個何子明接的電話,他說吳孟舉出門辦事去了,我就問他關於丹青的事情,他隻說是吳孟舉臨出門之前,告訴他丹青和我們會過去,但究竟為了什麼,吳孟舉也沒說。”
這算什麼意思,我不禁有些糊塗,“那我要不要給丹青打個電話問問……”我話沒說完,墨陽衝我一搖手,“不用,丹青既然通過潔遠的口來通知我們,你未必找得到她,雖然我也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不過,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
說著墨陽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吐了出來,“說起來,你,我,丹青,和陸仁慶,陸城,霍家人,還有那個吳孟舉之間的關係真是錯綜複雜,可這裏麵除了陸仁慶,我不覺得其他人會是個危險,也許是麻煩,但不是危險。”
我點了點頭,不論墨陽說得正確與否,我也希望是這樣的,朋友越多越好。“算了,等到後天大家見麵的時候,就什麼都清楚了,丹青吃了太多的苦,我,”墨陽頓了一下,“我覺得對不起她,她既然現在不想說,那我就等著,等到她想說為止。”
墨陽說對不起丹青,應該是為了當初軍糧的事情,雖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裏麵充當了一個什麼角色。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不知道也許對我更好,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隻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哎,清朗,啊,二少爺也在,”推門進來的秀娥被墨陽嚇了一跳,她趕緊站規矩了,給墨陽行禮。墨陽換了付輕鬆的表情,“行了,秀娥,以後見我不用這麼多禮貌,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未來的趙夫人。”
秀娥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墨陽這話說得她甜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就扭捏著不說話。我一笑,給她解圍,“秀娥,你找我有事兒?”“啊,對,”秀娥如釋重負,一臉認真地大聲說,“該吃中飯了,咱們走吧。”
我不禁一愣,墨陽被煙嗆了一下,看著秀娥正氣凜然的麵孔哈哈笑了起來,他邊笑邊咳,“我的天,我還以為開戰了呢,秀娥,吃飯不用這麼激動吧。”
秀娥撓撓頭,“吃飯皇帝大嘛,”
墨陽連連點頭,“說得也對,吃飯可比打仗什麼的都重要,二位小姐請,”他滑稽地一伸手,我和秀娥都笑了起來。
看著墨陽笑容明朗的跟秀娥說笑著,我心情也好了起來,管他以後還會發生什麼,隻要至親的人能一直在一起,那我就什麼也不怕。
幾乎是眨眨眼的功夫,和丹青約定好的日子就到了,這兩天六爺他們都在忙著貨船的事。聽葉展說,那個法國領事原本不同意讓出泊位,就連他最欣賞的陸青絲軟語相求,迷得他七葷八素之時,他都沒有鬆口,當然不是因為錢,而是日本人在背後施壓的關係。
但最後他還是同意了,其中霍長遠在裏麵起了很大的作用,而陸仁慶並沒有出麵。聽說蘇國華為了這件事氣個半死,但他還是不敢當麵去質問霍長遠,也許霍長遠是在他的幫助下,登上了現在的高位。可他也隻能自歎是養虎為患,軍權在手的霍長遠,無聲無息中甚至已經威脅到了唐司令的地位。
潔遠自從知道是她大哥幫了這個忙,顯然很開心,覺得對我,甚至對墨陽都是個交代,因為當初霍長遠的負心毀約,她心裏總是係了個結。那個傅騁也沒有再出現,六爺說,就連陸仁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隻能在家無奈等候。
按說憑陸家的實力想在上海找個人出來也不難,可陸仁慶卻一反常態,沒有允許六爺他們插手,說是這樣不禮貌。這不太符合陸仁慶的作風,可他既然這麼說了,六爺也隻能聽從。墨陽反倒鎮定起來,說姓傅的敢跟他說這句話,早晚還會找上門來的。
“不知道我媽今天去不去,”這個問題秀娥問了五六遍了,“肯定去,丹青不會不帶她的,你放心吧,”同樣的答案我也說了五六遍。我和墨陽,潔遠,還有秀娥坐了一輛車,陸青絲卻和六爺他們坐在了一起。
“好了,秀娥,從早上起你就問個不停,早知道就不告訴你去哪兒了,”潔遠無奈地說,秀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墨陽坐在前麵一直沒說話,好像在看風景。
潔遠本來是很開心的,可以帶著心上人去見哥哥,可見墨陽一直不說話,她也沉默了起來。想到馬上就能見到丹青,我感到緊張和開心,但又難掩忐忑,畢竟是在那個“何記”,誰知道督軍和丹青到底想幹什麼。
再緊張,再忐忑,也終於有開到的時候,我望著土路兩邊野趣盎然的景色,不禁感歎督軍也真會選地方,他那樣一個看起來很“粗狂”的人,竟然會開個花圃。
路邊的野花越來越多,綠樹成蔭,陽光斑駁地映照在樹林裏,讓人感覺到清涼,這種鄉野景象和城裏的繁華迥然不同。墨陽當然不是第一次來,眼前的美景似乎引不起他的興趣來,秀娥呆呆地看著窗外,潔遠好像也被這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迷住了。
“清朗,”秀娥突然回頭叫了我一聲,“嗯?”我看向她,“你覺不覺得這裏很象,”“老家,”我倆同時開口,然後一起笑了起來。潔遠很感興趣地問了一句,“真的嗎?那你們老家可真美,墨陽,你說呢?”
“應該像吧,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小時候很美,長大了,印象反而模糊了,”墨陽頭也不回地說了句,潔遠咬了下嘴唇,扭頭看向了窗外。我正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想著應該說點什麼才對,就聽見秀娥叫了一聲,“你們看,有兩輛車停在那邊門前了,是不是霍先生的?!”
我迅速看了過去,果然,那兩輛汽車好像也是剛剛停下,從大門裏麵走出了兩個人過來迎接,“真的是大哥的車,”潔遠可能因為高興,聲音也稍大了些。墨陽在座位上調整了一下身體,回頭對我笑說,“清朗,重逢在即了,”我笑著點點頭,隻覺得心髒“嘭嘭”地跳著。
果然,我們的車子剛停下,就看見霍長遠從車裏走了出來,他微笑著衝坐在車裏的我和墨陽一點頭,然後彎身從車裏扶出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丹青,我無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她帶了一頂西洋款式的女帽,半垂的輕紗正好擋住了她的側臉。
六爺他們的車跟著也停下了,葉展先下了車,扶了陸青絲出來,六爺從另一邊下了車。已經下車的墨陽幫我們打開車門,笑說,“小姐們,請吧。”秀娥手忙腳亂地下了車,我扶住墨陽的手鑽出車外,腿卻有點發軟,跟在我後麵的潔遠被堵在了車裏,她輕推了我一下,“清朗?”
我趕緊讓開地方,就聽見秀娥大叫了一聲,“媽!”然後朝著一個剛下車的人影就衝了過去。顧不上去管抱著張嬤親熱的秀娥,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六爺和葉展過去和霍長遠寒暄,陸青絲也客氣的跟丹青說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