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壓軸戲(下)(2 / 3)

過了會兒,他做了個認輸的表情,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濃了,“咱們的清朗小妹妹也會吃醋了,”說完就坐直了身子,看著舞台,好像他一直都在認真看戲似的。

“時間差不多了吧?”我正打算在葉展的身上盯出個洞的時候,反正我也不喜歡看戲,突然聽見前麵的陸仁慶問了六爺一句。“是,大哥,已經八點了,用不用我去看看?”“不用,有趙勇在那兒就行了,也不要太引人注目了,”陸仁慶一搖頭。

他們在等人嗎?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薑瑞娉說過的那句話,她說演戲,那她這出戲是演給誰看的。我盯著陸仁慶的背影看,不知道這件事情跟他有沒有關係。

“想什麼呢?”葉展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湊了過來,“你老盯著大哥幹什麼?”這些話現在不方便跟他們說,我做了個懶得理你的眼神,不去看他嬉笑的麵孔,順手從桌上抄起那個杯子喝了一大口。

“清朗,別……”葉展叫了一聲,他話沒說完,我一口就噴了出來,“咳咳......”我拚命克製著自己大聲咳嗽的欲望,白酒辣辣地燒著我的喉嚨,六爺迅速地走到我身邊,幫我輕拍著背,“清朗,怎麼了?”

不用我說話,葉展又好笑又有點歉意地說,“六哥,這丫頭拿錯杯子喝了一口我的酒,嗆著了。”“胡鬧,看戲你喝什麼酒啊?”陸仁慶也回過頭來皺眉輕斥了一句,葉展狀似無辜地一扯領口,“大哥,我看戲的時候就喜歡來兩口,覺得特別有味道,不信你問六哥?”

潔遠和墨陽都走過來低聲問我感覺如何,我擺著手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喉嚨和舌頭開始麻癢。正亂著,洪川突然打開了包廂的門,大叔大步的走了進來,“大爺,六爺,傅先生到了。”

他剛說完就看見了屋裏混亂的狀況,有些發愣,我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示意墨陽和潔遠回去座位。我又輕推了下六爺,示意我沒事,就聽見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響起,“陸先生,現在是不是不方便啊?”

我聞聲看去,門口燈光閃爍處,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正微笑著對陸仁慶點頭。他的麵容白皙,眉目端正,帶著一副金絲眼鏡,三十幾歲的樣子,穿了一套鐵灰色的條紋西裝,整個人顯得風度翩翩。“傅先生,您來了,歡迎歡迎,快請進,”陸仁慶一臉笑意的趕忙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到了門口,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那位傅先生伸過來的右手,“我聽說翡翠明珠號昨天才靠岸,今天晚上您就肯賞臉過來,陸某真是不勝榮幸,來,快請進。”

看著陸仁慶的笑臉,我不禁有些吃驚,他為人一向冷靜自恃,上海灘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他見得多了,卻從沒見過他對誰如此的熱情,甚至把自己放在下風的位置。那傅先生溫文一笑,“陸先生您太客氣了,我這個人最喜歡看戲了,您請了這麼好的名角來,我可不是得快馬加鞭的趕來嘛。”

“嗬嗬,”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陸仁慶一側身,“老六,老七,你們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從香港過來的傅騁先生,傅先生,這是我的兩個弟弟,雖然不是同父同母,但過命,”陸仁慶的聲音裏帶了些很濃的感情。

六爺和葉展早已站在陸仁慶身後,兩個人同時點頭,“陸城,葉展,”傅先生伸出手分別和他們兩人握手後才笑說,“久聞二位威名,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六爺微微一笑,“傅先生過獎了,這隻不過是仰仗著大哥的威風才得了幾分虛名,”“是啊,不是有句話叫狐假虎威嗎,六哥借大哥的威風,我借著六哥的,”葉展笑嘻嘻地跟上了一句,大家頓時笑了起來。

傅先生笑過之後才說,“陸先生,您這兩個弟弟一個沉穩,一個風趣,有弟如此,您好福氣啊。”“是啊,陸某身無長技,也就這兩個弟弟,能讓我拿來炫耀一番了,”陸仁慶邊說邊拍了拍六爺的肩膀,表情欣慰,六爺低叫了聲,“大哥。”

“大哥,咱們別站在門口說話了,”葉展讓開了路,陸仁慶恍然一笑,“瞧我,光顧著說話,連禮貌都忘了,傅先生,快請進。”說完一擺手,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傅騁謙讓了一下這才往裏走,我們早就都站了起來,陸青絲也不例外,陸仁慶一回身就衝著陸青絲招手,“青絲,來。”陸青絲笑著走上前去,“傅先生好,”說完伸出了手,傅騁趕忙伸手一握,“這位是……”

“她是我家小妹,陸青絲,”陸仁慶微笑著介紹。“陸小姐,您好,”傅騁點頭示意,非常禮貌,卻沒有過多的言語表情。這個人從進門開始給我的感覺就很好,不卑不亢,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但卻不咄咄逼人,或是清高自傲。他既然聽說過六爺他們的威名,那就不可能沒聽說過陸青絲的“豔名”,但他卻沒有任何玩味的表情甚至眼神。

傅騁眼神一轉落在了我們身上,他眼神掃過墨陽時略微一滯,而看到我的時候,我隻覺得那本來溫和的眼神突然銳利了一下,但那種感覺轉眼即逝,快的讓我覺得,那銳利的眼神是不是錯覺。

難道是因為我喝了口酒的緣故,我忍不住摸了下臉,隻覺得熱熱的,我一喝酒就上臉,雖然那一口不多,也足夠讓我臉紅的了。

“這都是小妹的一些朋友,”陸仁慶微笑著一語帶過,顯然對於我們他不想多說,傅騁一笑,對著我們點了點頭。“傅先生,這戲都開鑼了,咱們去那邊看吧,青絲,你陪著你的朋友們在這兒看,”陸青絲點頭一笑,“知道了,大哥。”

陸仁慶做了個手勢,洪川走到牆邊伸手一推,右邊的牆壁上竟然打開了一道門,我剛才竟沒有注意到。原來這每間包廂之間都是相互通透,可以打開合用的,顯然是為了方便那些訂了兩三間的客人使用的。

陸仁慶領著傅騁往隔壁走去,六爺葉展還有大叔都跟了進去,洪川關上了門。陸青絲一擰身又坐了回去,潔遠拉了我一下,“清朗,要不還是咱們坐在一起吧,”我看了墨陽一眼,他卻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愣愣的。

“沒關係,要不然咱們坐在一起好了,我坐你旁邊,”說完我轉身想去搬椅子,明旺趕緊過來,幫我把椅子挪到了潔遠的旁邊,又把茶壺和真正的水杯放到了另一個茶幾上,潔遠開心地笑了。我經過墨陽身邊時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這才回過神來,對我們一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那位傅先生看起來很有風度的樣子,我還沒見過陸家大爺那副表情呢,也不知道什麼來路,估計非富即貴,”潔遠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我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陸青絲頭也不回的說,“安靜看戲吧。”

潔遠朝我一吐舌頭,我趕緊閉嘴,心想陸大小姐什麼時候又喜歡聽袁素懷的戲了,然後才反應過來,她是不是不想我們談及關於傅先生的話題才這麼說的。

墨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陸青絲又說了那麼一句,潔遠也不好再開口說話,隻能拿了茶杯有一口沒一口的抿著,不時地掃一眼墨陽。她本來對看戲就不感興趣,以前就說,去戲園子都是被霍夫人逼著才去的,今天之所以願意來,自然是因為墨陽和我都去。

陸青絲依然在嗑著瓜子,她的坐姿慵懶,因為頭發半遮著臉,我也看不見她的表情。戲台子袁素懷咿咿呀呀地唱了什麼,我根本就沒聽進去,隻有坐在後麵的秀娥不時地發出一聲驚歎,或者半生不熟地學著旁人的樣子叫好,估計坐在這裏的人,真心在看戲的也就她一個人了。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已經關上的門,暗自猜測著那位傅先生的真實身份。曾聽六爺說過,最近因為上海局勢紛亂,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就算是陸家也不例外。

陸家相對比較賺錢的生意,除了冶煉工廠,就是六爺主管的麵粉廠,在之前的二十幾年,麵粉很多都是進口的,說是因為給外僑吃的,所以海關不征稅。

但因為外僑人數較少,進口了那麼多麵粉根本不可能消化掉,所以還是要賣給中國人的,因此利潤很大。之前全中國也隻有三四家麵粉廠,而且多為洋人所開,磨粉的機器技術保密,錢也都被他們賺了去,直到最近這十來年,中國人開的麵粉工廠才多了起來。

不管世道如何,你可以不娛樂,穿破衣,但飯總是要吃的,尤其是眼下戰勢一觸即發,沒有什麼比糧食更重要的了。霍長遠也曾經因為軍糧的事情而被蘇國華算計,差點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忙。

陸家收來的麥子都是從漢口運來的,漢口位於長江中遊,是東西水運和陸路交通的要衝之地。江漢平原農業發達,臨近的湖南,河南,四川陝甘等地也是產糧的主要省份。

每年大概能有五六百萬擔的小麥在漢口集中,當地麵的幾家麵粉廠根本就消化不了,剩餘的就運往各地。可現在世道紛亂,朝不保夕,長江沿岸有不少耕地都荒廢了,收上來的小麥少,質量也不如往年。

東北已經被日本人占了,貨物原料的進出全部被限製,聽說不論是麵粉還是布匹,東北的價錢都已經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那裏實行專賣製度,所有的生意都被日本商人包了,其他商家的貨物根本就進不去。

蘇國華原本做的是製糖生意,他上次借軍糧的事發難,一方麵是為了逼迫霍長遠就範,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能夠插手麵粉生意,畢竟現在糧食加工生意最掙錢。

在上海開麵粉廠的有三家,其中陸家規模不是最大的,但麵粉主要給提供給軍隊。另外兩家則是純粹的生意人,惹不起蘇家,麵粉也都是銷給普通百姓,所以蘇國華先要對付的就是陸家人。

但現在形勢大改,這大半年來,他通過唐斐甚至霍長遠,已得到了不少軍備糧食的訂單,但都是收購之後再轉賣的,利潤不高。另一方麵,他通過他那個遠房親戚又在鄉下收了不少地,得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原料來源,而最重要的是,他背後還有日本人撐腰。

聽六爺講過,前幾天靠岸的日本商船上就運了很多小麥來,都放在了碼頭上日本商人共用的閘北倉庫裏。後來又悄悄地送到了蘇家製糖工廠的倉庫裏,這些自然都逃不過六爺他們的眼。

蘇國華早在上海糧食製品聯合商會的例行會議上放出風聲來,說是想要開辦麵粉廠,說什麼現在糧食加工緊缺,他願意盡微薄之力,緩解窘境雲雲。我記得當時開完會回來的六爺和葉展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半年來蘇國華選址,建廠房,買機器,找熟練工人,是層層緊逼。好在陸家的麵粉廠開得早,原料來源相對穩定,暫時不會受什麼影響,但是一旦開戰,所有的一切都會變成了未知數。六爺他們原本想要私下裏動些手腳掐斷了蘇國華這條路,但被陸仁慶給阻止了。

那天我剛好去書房送咖啡給他們,在接了陸仁慶的電話之後,葉展隻冷冷說了句,“大哥不是怕了那些日本人了吧,他說他自有主意,我真看不出那主意在哪兒呢。”

六爺咬著煙沒說話,他們雖然不在乎被我聽到,我還是趕緊離開了,出門時聽葉展說,“六哥,大哥隻在乎他的冶煉工廠,根本就不想管麵粉廠的事,說到底,這麵粉廠是咱們的,賺的錢跟大哥隻是六四分成,那裏可有著好幾百的工人呢,都拖家帶口的,要出了什麼事,可隻有咱倆撐著……”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難道這位傅先生就是陸仁慶所說的主意嗎……“好啊!”一陣轟然而起的叫好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眨了眨眼,才發現袁素懷已經回了後台了,應該是唱完《遊園驚夢》這兩折子戲了,也就是說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們這個包廂卻意外地安靜,除了秀娥極力壓低的嗓音,竟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看看一臉無所謂的潔遠和墨陽,再看看一動未動的陸青絲,突然有種好笑的感覺,我們坐在最好的包廂裏,卻沒有一個人的心思放在戲上。今天晚上陸仁慶讓我們過來,八成也是給他見這位傅先生打掩護的。

“哢啦,”那扇隱蔽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大叔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的表情還算自然。見我們一起扭頭看他,卻沒有一個人說話,腳步停頓了一下才對最興奮的秀娥笑說,“秀娥啊,這出戲怎麼樣呀?”

“真好,雖然很多都聽不懂,但還是覺得挺好的,最喜歡看大家一起叫好,特別熱鬧,”秀娥難掩興奮地說。包廂裏靜了一下,“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地笑,“別人看戲都看演員,咱們秀娥看觀眾,倒也特別,”大叔笑著說。

秀娥發現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臉不禁一紅,往椅子裏縮了縮,“我也認真看戲了啊,”她嘀咕了一句,說完瞪了一眼還在笑的石頭。墨陽回頭對她笑說,“人生百態本來就是一出戲,秀娥你才是真正會看戲的,”秀娥顯然不太明白墨陽的意思,隻對他甜甜一笑,倒是一旁的潔遠讚同的點了點頭。

沒過一會兒,因為無聊喝了一肚子水的潔遠就想去盥洗室了,本來我想陪她去,她連說不用。秀娥正好也喝得不少,就跟著一起去了,石頭自然跟隨。她們剛離開,墨陽就跟我們說想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他也出了門,包廂裏頓時安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