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軸戲(下)
我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直愣愣地看著六爺一把托住了袁素懷,洪川搶上一步,想要去幫忙。人影閃動間也看不太清楚,好像袁素懷抓住了六爺的袖子一直就沒有鬆手,陸仁慶彎下身說了句什麼,最後還是六爺把她抱了起來,往化妝間裏走。
那個劉老板就擋在薑瑞娉跟前,阻止她再往前去,薑瑞娉看見袁素懷暈倒之後好像愣住了,就任由劉老板把她攔到了一旁,眼看著六爺抱著袁素懷又回到了那間化妝間,她也什麼都沒說。
樓下簾幕外的觀眾都伸頭踮腳地想往裏張望,雖說什麼都看不見,可人人都興奮不已,彼此間交頭接耳的。顯然剛才薑瑞娉鬧的這一出,比看戲可精彩多了,明天又會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吧。
“清朗?”墨陽輕輕叫了我一聲,我看向他,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放鬆,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拳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握得死緊。我對他笑了笑,又轉回頭看向樓下,陸仁慶和葉展也跟著進了化妝間,隻是葉展進去之前,往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而薑瑞娉卻不見了,好像被那位劉老板拉走了。
“那個女人怎麼回事啊?”身後的秀娥嘀咕了一句,“可能是昏倒了,”石頭說,“她還真會找地方倒呢,”秀娥語氣越發的不忿,我知道她是因為我的緣故。“秀娥!”石頭低喊了一聲,我沒有回頭。
“我想應該沒什麼大事兒,估計他們一會兒就該出來了,”潔遠對我笑說,語帶寬慰。“嗯,”我點頭一笑,就算袁素懷那一下讓我心裏不舒服,可為了這點小事就壞了情緒,那我就太小肚雞腸了。
“下一出就是遊園驚夢了,”我隨手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戲單翻看起來,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從剛才就沒再開口的陸青絲懶洋洋地接了一句,“是啊,是啊,那袁小姐不是已經睡著了嗎,咱們就安靜的等著她驚夢吧。”
她說得我們都是一笑,包廂裏的氣氛登時鬆快了不少,潔遠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叫道,“喲,清朗,你的衣服,什麼時候弄上茶水了,你看。”低頭看去,果然,雪白的衣襟上都是淡淡的茶漬,我伸手摸了一下,已經有些幹了。
“這是杭稠,特別容易染色,趕緊拿水洗洗才好,”秀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拿手絹幫我擦了兩下又皺眉說。“沒事,我去趟盥洗室就好了,你們等我一會兒,”說著我站起身來。
“我跟你去吧,”潔遠和秀娥同時說,她倆話剛出口,底下一陣梆子脆響,觀眾們開始叫好,隻見一個醜角打著連串的跟頭翻了出來。“開始串場了,”石頭說了一聲,秀娥興奮地看了過去。
“不用了,”我看著秀娥激動的樣子,她難得出門,之前又因為腿受傷在家悶了那麼久,還是讓她開心一下的好。“你們告訴我在哪兒就行。”“清朗小姐,我帶您過去吧,”明旺站起身來笑說。
“好,”我轉身往外走,按住了想跟我一起起身的潔遠,“放心,你踏實坐著吧,”然後拉過在一旁站著的墨陽坐下,“你幫我占座位,”說完對潔遠擠了擠眼。潔遠臉一紅,老老實實地坐下了,她之前不好意思跟墨陽坐在一起,正好這會兒給她個機會。
“不行,我跟著你去,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那個盥洗室,”秀娥一邊不舍地回頭望向舞台,一邊站起身來,跟著我往外走。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不再推辭,和她手牽手的走了出去。
二樓的包廂裏坐的都是些達官貴人,有專用的盥洗室,不用走到樓下去跟下麵的人擠。沒走多遠就到了兩用個紅色天鵝絨簾子遮擋的入口,一個梳著鍋蓋頭的學徒正守在那裏,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
他見我們走了過來,眼睛一亮,趕忙滿臉帶笑的彎腰鞠躬,“兩位小姐晚上好,您們這邊請,明哥您好,您也來了,”說完麻利地撩起了右邊的簾幕。“謝謝,”我衝他一點頭,“小姐您千萬別客氣,”他惶恐地趕緊彎腰。
“我就在這兒等你們,”明旺停住了腳步,我點頭,“好的,麻煩你了,”明旺咧嘴一笑。我進去剛走到盥洗室門口,就聽見那學徒討好地對明旺說,“明哥,好些日子沒見您了,”然後又壓低了聲音,“剛才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那位雲小姐啊?穿白的那個?”
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就聽明旺懶洋洋地說,“哪位雲小姐啊,你小子胡扯些什麼。”“明哥,您別哄我,能讓您陪著上盥洗室的小姐,除了青絲小姐,大概就是這位雲小姐了,聽說六爺把她當心尖兒似的,看來是沒錯了,”那學徒笑說。
我臉登時一熱,秀娥笑嘻嘻地對我做了個鬼臉兒,“嘁,”明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柱子,你小子年紀小小,賊心眼兒倒不少,打聽那麼多幹什麼呀,老實當你的學徒吧。”“嘿嘿,您不說,我一看也知道,婦人小姐我見得多了,不過這位小姐氣質真好,長得好看又溫柔,人也很客氣,怨不得……”
“行了啊,不知道話說多了爛舌頭啊,”明旺淡淡地打斷了他,“我家小姐是你能拿來品頭論足的嗎?”那學徒立刻嚇得沒了聲音,然後才囁嚅著說,“明哥您可別生氣,是我多嘴,您就當我什麼都沒說……”“行了,”明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秀娥從沒聽見過明旺這麼冷的口氣,她張大了眼,對我做了個很吃驚的表情,我搖了搖頭,推門進去了。大叔也好,明旺也好,甚至還有洪川和老虎,他們在我們麵前都是熱情開朗,禮貌又溫和的,秀娥根本沒有想過這些人還有著另一麵,包括她的寶貝石頭。
秀娥用水浸濕了手絹在我衣襟上擦了半天,那淺黃色的痕跡總算是淡了許多,至於濕掉的衣服隻能等著慢慢幹了。我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穿了這件身天青色,線條簡潔的洋裝,外麵罩了件白色的杭稠小坎兒,顯得人很清爽。
可能是這幾天心情變好的緣故,我臉色很紅潤,眼睛水亮,看著真的有點眉目如畫的感覺,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覺得自己臉皮真夠厚的。這時一陣隱約的叫好聲傳來,秀娥難掩急切,我卻突然真的想進去方便一下,隻能讓秀娥出去等我一會兒,自己盡快解決問題。
可能是因為戲已經開鑼了,並沒有什麼人進來這裏,我出來之後又洗了手,就趕緊推門出去。抬眼張望,卻發現秀娥不見了,還以為她已經去了簾幕外麵,正要往外走,“清朗,“秀娥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了來,我一愣,左右看了看,才發覺聲音是從我左手邊傳來的。
往那邊仔細看了一眼,盡頭被同樣的一幅紅色的天鵝絨簾幕遮掩著,秀娥正從簾幕後麵露了個頭出來衝我招手。我趕緊走了過去,“秀娥,你在這兒幹嗎?”“噓,”秀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伸手把我悄悄地拉進了簾幕。
我這才發現這個簾幕的後麵是一個改造過的樓梯,隻剩下了樓上的這扇欄杆,樓梯已經沒有了,就像個陽台似的,從上往下看去,正好是後台的盡頭。“我等你時發現的,好玩吧,剛才還看見幾個戲班子的人過來抬箱子呢,”秀娥在我耳邊說。
我好奇地往下看了看,這邊好像儲藏間一樣,堆了不少服裝道具。大略掃過一遍之後,我跟秀娥說,“也沒什麼好看的,還是回去看戲吧,這兒既然攔著就是不讓人看的,被人發現咱們在偷窺,那多尷尬,”秀娥點點頭,“好呀,我就是想讓你看一眼。”
我倆話音未落,下麵點著昏暗電燈的儲藏室突然閃出個人來,我和秀娥下意識地縮回了簾幕裏,偷偷往外看。“快去吧,唐司令還等著你呢,”那個劉老板一邊說一邊往前台的方向走。
“知道了,怎麼樣,我這出戲演得還不錯吧?”跟著走出來的薑瑞娉笑盈盈的,哪還有剛才的半點怒意,秀娥輕輕捏了我一把,做個眼色,問我要不要溜走,我對她搖了搖手指。
“那是當然,你可是咱們這行的頭牌,吃的就是這口飯,”那個劉老板嗬嗬一笑。薑瑞娉摸了摸頭發,“是嗎?我看那個姓袁的女人也不是吃素的。”她話未說完,就被劉老板止住了,“好了,這不時有人過來,說話小心點,你趕緊拿著東西走吧,我還得去前麵招呼呢。”
薑瑞娉沒再說話,搖曳著腰肢跟那個劉老板走了,聽著那高跟鞋的“哢嗒”聲漸漸消失,我和秀娥慢慢地退了出去,然後趕緊往外走去。“他們說什麼演戲啊,她不就是剛才那個鬧事的女人嗎?”秀娥追上我的腳步小聲問到,“回去什麼都先別說,你知道嗎?”我壓低聲音吩咐了一句,秀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剛一露頭,明旺明顯地鬆了口氣,我們在裏麵呆的時間太長了,估計要是再不出現,明旺可能就得衝進去找我們了。“抱歉啊,讓你等這麼久,好不容易才弄幹淨了,”我笑著抻了抻衣襟給他看,明旺笑說,“沒事,那咱們趕緊回去吧,這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好,”我拉著秀娥就走,明旺卻隨手丟了個大洋給那個小學徒,“小姐賞你的,”那個學徒一個勁地點頭稱謝,明旺也不理他,跟著我們往回走。剛到包廂門口,幾個看起來有幾分眼熟的人正站在門口。
我仔細看了看,認出是陸仁慶的保鏢,這麼說,六爺他們已經回來了,我腳步不禁遲疑了一下。如果陸仁慶也在,那剛才聽到的事情該怎麼告訴六爺他們呢。
“你們可回來了,不然我還以為你們掉進……”“青絲,大哥在這兒,你也口沒遮攔的,”我們一進門陸青絲的話就到了,隻不過後半句被六爺鎮壓了回去。
“陸先生,晚上好,”我趕緊走向坐在主位的陸仁慶,點頭為禮,他稍稍欠了欠身,笑得很溫和,“清朗,好久不見了,剛才還在和你哥哥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姐姐了。”
哥哥?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怎麼知道墨陽是我哥哥,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我記得丹青的母親是清朗的遠房表親?”六爺笑說了一句,“是啊,從小她們姐妹倆關係就最好,丹青對清朗比對我這個親哥哥還好呢,”墨陽順著六爺的問題答了一句,態度溫文自然。
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陸仁慶本來就知道我一直叫墨陽哥哥,不禁暗自警醒自己要鎮定,不要成了驚弓之鳥。如果我的態度有什麼問題,以陸仁慶的精明,他定會有所察覺。原本以為緊張的應該是墨陽,結果現在墨陽神態自若,彬彬有禮,反而是我有點亂了陣腳。
“是啊,這女孩子在一起比較有話講嘛,”陸仁慶一笑,又很隨意地問,“我看著徐先生的長相跟清朗也有幾分相似呢?”我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墨陽沉默了下,才有些苦澀地一笑,“家裏人都這麼說,我從小跟生母不親,是姨娘帶大的,可能時間相處久了,連長相都有些相似了。”
“唔,也對,確實有這種說法,”陸仁慶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端起茶喝了一口,我看見六爺不落痕跡地看了一眼墨陽,他眼中帶著欣賞。墨陽的回答很巧妙,我們都清楚徐墨染出現,大太太自殺,還有墨陽的報複舉動一定逃不過陸仁慶的眼,六爺能查出來,他當然也能。
墨陽說出和生母不親這樣的話,既說了實話,又點明這是家庭內部的隱秘,讓陸仁慶無法再追問下去。“清朗,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麼,快坐啊,可別擋著我看美女啊,”葉展插科打諢地說了句,眾人都哄笑了一聲。
他一伸手拉著我坐在了他旁邊的位子上,陸仁慶和六爺坐在了一起,石頭招呼秀娥趕緊坐下,倒是大叔不知道去哪兒了,而墨陽正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我苦笑,怪不得我一進來陸青絲就沒好氣,葉大少爺居然一個人找地坐著了。
人已經坐下了,再起來換位子怎麼看都不合適,我隻好咬牙坐在了葉展身邊,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被陸青絲的怨氣弄的做噩夢。石頭悄悄地走了過來,放了一個磁壺和杯子在茶幾上,又低聲跟我說了句,“清朗,這是白水,”說完轉身回去了。我隻來得及轉頭對他和秀娥一笑,秀娥對我做了個鬼臉。
底下一陣絲竹鑼鼓聲響,戲台上的燈光也亮了起來,簾幕拉開,露出了花園造型的背景,應該是《遊園》那一幕正式開始了。“呀,驀地遊春轉,小試宜春麵,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忒般天氣,好困人也。”
這句字字清晰,聲音柔婉的道白一出,一陣叫好聲轟然而起,我看著袁素懷一襲粉色繡滿繁複花紋圖案的戲服,滿頭亮閃閃的配飾,一把小巧羅扇在手,就那樣嬌弱弱的從台後碎步而出。她轉了幾個台步,側腰,打扇,再一亮相,頓時又是一陣叫好聲。
我很少看戲,袁素懷唱的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她的功底跟我看過的那些鄉下草台班子,根本就是天上地下。聽說她的聲音柔細本來不適合唱戲,可她最後卻練就了一番特殊的吐字發聲的方法,原本的缺點反而成了特色。
“唱得不錯吧?”葉展突然湊過頭來和我笑說,我聳聳肩,“應該很好,我不太懂,但她的嗓音很美。”葉展嘴角一翹,“身段也不錯啊,不信你問六哥,剛才他才抱過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記得的事情他偏要提,我一扯嘴角,“這個我更不懂了,要不我和青絲換個座位,你和她討論一下。”葉展的笑容一僵,我毫不示弱地跟他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