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素有攀比之好。昔日齊國強大,為諸侯盟主,楚靈王見比他不過,就大興土木,欲以物力在諸侯麵前誇耀自己,於是築就一宮殿,取名章華宮,其地廣袤四十裏,中央築一高台,可以從四方瞭望遠方,台高三十仞,叫章華台。這台太高了,凡登台必三次休息,“始陟其顛也”故又名三休台。其中宮室亭榭,極其壯麗。可見楚國的宮殿確實非同一般了。到了楚懷王手裏,這楚宮更是了不得了。別的不說,單就楚人視為祖宗的鳳凰圖騰,從王城城牆到宮室,到亭台,到樓閣,可以說是無處不有。而且形象栩栩如生。
這天,楚懷王在他無與倫比的王宮裏高踞寶座,屈原跪地捧著奏章:“臣祈大王親賢遠奸!”
楚懷王一聽大怒:“寡人身邊除你這敢於忤逆聖躬者外,還有誰是亂臣賊子?”
屈原也不屈不撓:“令尹子椒、上官大夫靳尚,一貫諂言媚色,討好大王鄭氏愛妃,收受秦國賄賂,力倡連橫,危害大王的江山杜稷……”
屈原這話剛一出口,子椒趕忙跪倒:“啟奏大王,左徒對臣無端誣陷,萬望大王做主!”
靳尚也不緊不慢出班趨跪於楚懷王前:“臣祈大王命左徒大人拿出令尹與臣收受秦國賄賂和討好鄭……”他一邊說一邊目視懷王身邊的鄭袖。
一向最會諂媚的鄭袖,柳腰一扭,倒在楚懷王懷裏邊哭邊鬧了起來:“他屈原什麼人啊,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誣陷大王的夫人和大臣……大王啊!他這不是要我的命嘛!我的命是大王的,大王什麼時候要,我就什麼時候給大王。可他不隻是要我的命啊,他才是要大王的江山社稷呀!”
楚懷王見鄭袖這一哭一鬧,急得扭身邊給鄭袖拭淚邊說:“愛妃呀愛妃!寡人又沒說你,你哭什麼?快莫哭!莫哭!”
鄭袖一見楚懷王沒一點責怪他的意思,心裏暗暗高興,便拿出了女人們慣用的伎倆,一邊抽泣一邊做出要起身的樣子:“賤妃一貫盡心竭力侍奉大王,如今卻受小人這般汙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邊說邊往朝柱撞去……
楚懷王慌了神,忙一把拉住鄭袖,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緊緊地摟住那女人,然後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龍案上:“屈原如此可惡,著立即革職放逐!”
宋氏一家聽老者這麼一說,有的擦淚,有的瞪目。宋父輕歎一聲:“唉!自古忠臣無好報啊!”
宋玉氣憤之極,拳頭緊握:“我隻道桀宋射殺過許多敢於諍諫的忠臣,沒想到楚國也有這樣的昏暴君王!”
老者感慨萬端:“是呀!在昏君當道的時候,忠臣確實不會有好報。但若沒有敢於向昏君進諫的忠臣,那個國家可就……你們宋國不就是被射殺諫臣的桀宋斷送的嗎!”
宋玉說出了心中的疑慮:“爺爺!您說對昏君進諫不會有好報,又說若不進諫,昏君更昏,落個國破家亡的下場,就不能算是忠臣。那麼,究竟要不要當忠臣?如果要當忠臣,又怎麼個諫法呢?”
老者心說:嗯!嗯!還是我這寶貝孫兒聰明……接著出了自己的一番想法:作為忠臣,若遇商湯王、周文王、周武王、齊桓公那樣的明主,當然就要象伊尹、薑尚、周公、管仲、寧戚等那樣進行正諫、直諫甚至諍諫、戇諫、強諫;但若遇象周厲王那樣殺人止謗的昏主暴君,而自己又無象召公那樣可以放逐君王的權力,若行諍諫,不僅毫無實效,且會召致有如比幹、屈原那樣的不測之禍。在這不諫不行,諫也無用的情況下,就隻能象鄒忌諫齊王納諫,觸讋說趙太後讓長安君為質於齊那樣,曲裏拐彎兒地進行諷諫,甚至譎諫!
宋玉似有所悟:“哦!爺爺一番苦心,孫兒明白了。您是教育孫兒將來若能做個忠臣,千萬不能學屈原那樣犯顏直諫……”
由於說話投機,老者渾濁的眼裏閃放光芒,往上挺了挺身子,喘了口氣,接著說:“不過,屈大夫是曠世奇才!不僅他的人格、品行是你終生的楷模;而且他的作品,尤其是這(指簡書)被我們楚人稱為楚辭的騷體詩歌,更開了一代新風。你必須……”
宋玉一個勁兒地點頭:“孫兒記下了!爺爺放心!從今以後,孫兒一定尊屈大夫為師,把這些楚辭讀好!”
“爺爺的時間不長了。孫兒這樣一說,爺爺再無牽掛,大放寬心了。但還有一事,那就是屈大夫被放逐後,他的作品便成了禁書,你不能公開讀誦,隻能……”老者摸著宋玉的頭交代。
宋玉懂事地:“孫兒就在夜間……”
“嗯,最好!不過……”老者停了停似想起什麼:“……還有一事,就是東家女蘭馨爬在牆頭窺你三年。前些時,她的父母找到我和你父母,一再懇求我作媒。你父母已滿口答應。今後,你一定得善待她呀!”
宋玉象女子一樣羞澀地低下了頭:“看爺爺說的,……依您就是!”
8
夜已經很深了,如豆的鬆油燈下,宋玉還在手捧爺爺給他的那摞竹簡孜孜不倦地研讀著: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異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
…………
“嗯,即使犧牲了也毫無怨言……就是為國捐軀了精神也不會死……好氣派!”宋玉手舞足蹈起來。這時可把一個人看得心花怒放了。
這人是誰?她就是被宋玉從惡少衡生手中救下的蘭馨。說起這蘭馨,也是有些來曆的。惜日,楚靈王攻打蔡國,蔡國有一叫朝吳的大臣自告奮勇地去見楚世子棄疾,言及“當壁”之祥。(原來,當初楚共王有五個兒子:長子叫熊昭,即楚康王;次子叫圍,就是楚靈王虔;三子叫比,字子幹;四子叫黑肱,字子肱;五子就是公子棄疾。共王想要在五子之中立一人為世子,一直心中難決,就大祀群神,手奉玉璧密禱:“請神於五人中,擇一賢而有福者,使主社稷。”於是,將玉璧悄悄地埋於太室庭中,暗記埋玉璧之處,使五個兒子各齋戒三日後,五更入廟,次第參拜祖宗。看哪個兒子參拜時正好跪在藏玉璧的地方,就說明這個兒子是神幫助選取的王位繼承人。康王先進來,跨過埋玉璧的地方,跪在了前麵,離玉璧遠了;靈王跪拜時,手肘挨到了玉璧的邊上。而子幹、子晳,跪拜時離玉璧就更遠了。五子棄疾當時尚幼,由傅母抱著跪拜,正好跪在了玉璧上麵。共王心知神佑棄疾,就特別寵愛他。因共王死的時候,棄疾還沒長大成人,所以康王先立為國王,但是,楚國的大臣當中知道當璧之事的,都知道棄疾遲早會是楚國的國王。)蔡國滅亡之後,朝吳因為有“當璧”之言,沒有被棄疾殺掉,反而成了棄疾的座上賓。這是周景王十四年的事。
到楚懷王,已曆十王,二百多年。這蔡氏朝吳雖在平王(棄疾)手中是個寶,可後來的就不把他當回事了,到懷王這代已不知有蔡了。蔡家一代不如一代,但這家子畢竟是貴族後裔,人生得有頭有臉的不說,個個皆能文能武。也就是這時,蔡家生了個漂亮的女娃子,她就是蘭馨。蘭馨生得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容。可此時蔡氏家道已落,已同一般百姓無二了。隻是蘭馨自小得父母的調教,知書達理,溫柔賢淑。那天被惡少衡生欺淩,得宋玉相救。她見宋玉雖一身破爛,但一表人材,身子羸弱,卻又正氣凜然,心裏暗自喜歡上了這個宋玉哥。她得知宋玉就是那個每晚在她窗前不遠的茅廬裏讀書、吹笛的小兒郎後,在好奇心驅使下,爬上窗台,透過小小的竹林,循著笛聲尋找宋玉的身影。而這時,這個翩翩少年正在茅屋的屋簷下吹著長笛,目光正深情地投向蘭馨的小木窗。也許蘭馨的舉動,宋玉並沒看清,但蘭馨著實吃了一驚,立刻臉紅心跳,忍不住“啊!”的一聲,連忙把頭從窗外縮了回來,窗外的笛音嘎然而止。
蘭馨這一窺,可把一顆正在萌動的少女之心撥弄活了。她深深地愛上了這個鄰家少年。這一窺就是三年。三年來,宋玉的身影使她如癡如醉;宋玉的笛聲在她夢裏縈回。
宋玉自那一日起對蘭馨窺他之事就心知肚明。這三年,他每次吹笛,都是麵對對麵小窗,對麵小窗口總有一張姣美的麵容,為他展示無限的美麗與柔情。笛聲過後,他倆相互會心一笑,傳遞著千般愛慕、萬種風情。
9
宋玉自從接過爺爺手中那一摞竹簡之後,就一心撲在了屈原的
楚辭上了。這一日,塾師把他叫到了書房問:“宋玉呀,你這辭所師承的是……”
宋玉心裏清楚,師尊是從自己文章裏看出了一些端倪,因此畏怯地不敢作答。
塾師毫無惡意地盯著宋玉:“是屈原吧!”
盡管宋玉心裏早有準備,但師尊的話還是讓他身子一顫。“禁書!禁書!……千萬不可說出來啊!”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
這時塾師運目四顧和悅地說:“宋玉呀!你不用瞞我。為師本巫山一帶人。隻因曾為屈原大夫鳴不平才流落至此,盤纏花盡,隻好設館授徒謀生糊口的。”
宋玉瞪大好奇的目光望向師尊:“師尊您也……”
“是啊……”塾師感慨萬端地說:“我本是屈大夫的門人,一直敬仰屈大夫的才學和人品,一心隻想追隨他為國效力。先生被逐之日,本想隨先生而去,但先生致意不許,於是便夥同平日仰慕先生的門人們當街頌先生之文,歌先生之德。不想朝中奸人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告到了懷王那裏。懷王一聲令下,我們就都成了階下囚,先生的所有書都成了禁書。這樣一來,全國各地查禁抓人,到處風聲鶴唳。後來,多虧景差父親從中斡旋,保我一條性命,才從此隱名埋姓成了教書先生。”
聽到這些,宋玉才知道屈大夫被放逐之後,還有這許多故事。心裏更加敬仰屈大夫,同時也對自己的師尊更加敬重。
塾師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對宋玉說:“這樣吧,明天夜裏你把景差約來,我有事對你倆說。”
第二天,金烏西墜時,景差隨學子湧出書院。他發現正四處張望的宋玉,就連忙跑過去,輕拍了一下宋玉臂膀:“嗨!是在找我吧!”
宋玉故做不屑一顧:“是你自作多情了吧,我就不會找別人?”
景差哈哈大笑:“說吧,賢弟找我何事?”
“這算什麼?你成我肚子裏的蛔蟲了?”宋玉邊嘟噥,邊拉著景差向塾師書房走去。
書房裏,塾師正來回地踱著方步。見宋玉、景差進來,他歡喜地招呼他倆:“來來來!為師有要事相告。”
宋玉、景差恭敬地對師尊行禮:“請師尊吩咐。”
塾師擺擺手說:“你倆都知為師是因為屈原大夫鳴不平才流落此地的。如今,離家已有三年,料想已無大礙,因此決定返歸故鄉……”
“啊!”宋玉、景差吃驚不小。
沒等宋玉、景差回過神來,塾師接著說:“為師在此三年,授徒雖也不少,但真知我心者唯你二人,而真具才幹者,也僅你二人。因此,為師思來想去,想讓你倆送為師一程。不知你倆意下如何?”
景差驚喜地答道:“既然師尊如此看重學生,學生求之不得,哪有不送之理!”
塾師輕輕地撫摸著宋玉的頭說:“兩年前,為師見你邊倚窗聽講邊放牛吹笛,就知你既通文墨,又諳音律,才讓景差把你找來免費就讀的。”
宋玉點點頭:“師尊和景差兄還常給我家送糧、贈銀,宋玉終生難忘大恩大德!”
塾師微笑著說:“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為師設館三年,小有積蓄,這旅途盤纏,自有為師籌措……你倆此次送為師返鄉後,別無所贈,隻帶你倆暢遊巫峽,飽覽十二峰綺麗風光。”
聽說要遊巫山,可把兩個學生高興壞了,他們樂得手舞足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