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見愁(3 / 3)

各派送完賓客,晚輩們包括司徒苑都被請了出去。

白玉樓換上嚴肅的表情,和剛才的笑容滿麵完全不同。

白長庚剛要走,就被父親叫住:

“長庚,你也留下來。”

內門二當家白瓊宇一聽,立刻對白玉樓冷嘲熱諷:

“他也留下旁聽?”

幾位其他門派的當家麵麵相覷,心中感慨:大當家都入土了,這兄弟倆還在鬧矛盾。

況且經由幾次事情,當家們已經在心中默默認可了這個孩子,百年香的事情也無人再提。

白玉樓眼神堅定:“嗯,留下。”

現在,隻剩白家內門、開陽派、須臾派、千秋派、香篆派、歸心派的幾位重要當家坐在一處了。

各家門派的表情也是難得的嚴肅。

“人齊了,商量一下「木幣」的事吧。”白玉樓道。

“父親走之前,讓我和各位說,最遲明年上元,要把「木幣」在我們白家的消息放出去。”

白長庚一怔,祖父的遺言?

諸位當家聞言,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香篆派藍情道:“玉樓兄,你說清楚,大當家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同意。”須臾派大當家白雙雁難得發話。

“瘋了……我也覺得不可。”須臾派二當家司徒禮道:“這五件東西,單拿一樣出來,都得搭上多少條人命。”

內門二當家白瓊宇皺眉:“全江湖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呢,老東西讓這時候把燙手山芋掏出來?過去別家的教訓還不夠麼——”

千秋派白四龍打斷道:“瓊宇,成熟一點兒。大當家肯定有他的打算。”

白瓊宇聞言,稍作收斂。

開陽派的花雨嬌聲道:“是啊是啊~”並朝白瓊宇拋媚眼兒。

香篆派藍情看到了,表情甚為不齒:

“花雨,你也真是的。都說了開清談會的時候嚴謹著裝,每回都這樣。”

花雨笑回道:“知道了,藍姐姐。我下次注意。”

歸心派當家隻是坐在那裏飲茶,默默不語。

大家心中都有些隱隱的意見。

交談幾輪下來,白瓊宇受不了了,便開口直言:

“歸心客棧的,你們以後派人來,倒是露個臉!回回都戴個鬥笠麵罩,也不愛說話。要不是能拿出白家信物,我們都不敢放人進來。”

歸心派當家在鬥笠後麵點點頭,依然沒有說話。

白家商量了半個時辰木幣的事情,無果,甚至各門派還意見不一,險些吵起來。

白玉樓歎了口氣,補充道:

“我想,大當家的意思是,反詐。”

“怎麼個反詐法?”

眾當家齊聲問。

“不用真把「木幣」給出去,隻是以「木幣」作為誘餌。”

“為的是,把其他四幣的真正所處地點,反詐出來。”

白玉樓細細地給當家們展開說明……

…………

轉眼,已是兩年光景過去。

杏曆己亥年(1599年)。

日子一天一天流淌過去,這倆年,小石榴在杏倚樓廣結人脈,四處奔波會友,鬥酒作曲,打茶圍,觀花賞月,周旋於嘉賓貴客席間。

“石榴紅”的名頭,在不知不覺間勢如破竹,日漸響亮。

但凡“石榴紅”出現的場合,眾人的目光都紛紛追隨她而去。

仿佛這兒不是什麼秦樓或戲院,而是一旦離開了便不再有的仙境,她身邊飄搖的絲竹是仙樂,她的嗓音也如同九天之外擦過耳畔的天籟。

石榴紅隻是匆匆趕路,經過此地的神女。

這座樓是為她存在的,樓裏的一草一木都是為她存在的。

紅綃翠袖像是她的俏皮話,樓裏的金銀珠寶,都在匣子裏等候某天成為她的點綴,樓裏的姑娘們,不得不變成了襯托牡丹花的葉兒。

王蘭仙沒有表態,但大體上對石榴紅是欣慰默許的感情。

比起小石榴,夏岩秋那邊心境就不大好了。

雖說她在兩年前的金秋,已是眾望所歸的花魁,但由於石榴紅常在身邊作比較,她有著朝夕之間便失去這榮耀的風險。

就像表麵鍍上了金色的石頭,一旦被掩埋進泥潭裏麵淘洗,大家才會恍然發現:

原來,夏岩秋隻是普通的一塊石頭,和路邊的任何一塊小石頭沒有任何差別。

隻是因為小石榴太耀目。

夏岩秋數次做夢夢見,自己華美的錦袍被人剝落,鑲嵌著螺鈿的金釵被人折斷……然後,他們簇擁到另一個人身旁。

——那是她可愛的手帕姊妹,也是相依為命的小妹妹。

有時候,夏岩秋也想,是自己變得越來越自卑了麼?

在外人眼裏,恐怕,她就仿佛用金絲銀線織出來的蘇繡——隻不過,繡的內容是布滿蟲蠅的、腐爛的花與果。

被血液與汗液浸透的一塊繡布,髒,就永遠這麼髒下去了。

一座名山,不容二石,既有她石榴紅,何必再有我夏岩秋?

夏岩秋心中悲慟時,隻能暗自哭泣,朝著杏倚樓後堂神像的方向跪拜。

她不會對任何人明言心中的想法,也不會對關係最好的小石榴本人說。

她看到小石榴走過來對她笑,甚至怕小石榴埋怨她、恨她。

怕小石榴想:

“反正夏家有大把的錢,就是那夏岩秋,也比我身世好,想贖身的時候隨時都能走。什麼表麵姊妹,什麼秋姐姐、冬姑娘!一直使小性子埋汰我,等我做了花魁,就把她往死裏折磨!”

或者:

“戚你花魁了不起啊,還不是遲遲沒被贖身!待在這裏一天一天挨日子,和大家一樣,我們都是命運的玩物。”

小石榴會不會這樣想呢?

夏岩秋越想越難受,除去必要場合,也不怎麼主動找小石榴玩耍了。

即便白日一同唱曲伴奏,小石榴與夏岩秋的關係,似乎真的不比兩年前了。

…………

一個雨夜,屋外電閃雷鳴的,小石榴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最近王蘭仙給她的甜湯味道怪怪的,該不是加大了藥量,要讓她斷子絕孫吧,喝了還夜不能寐,渾身火燒火燎的。

這大老虎真可怕。

小石榴幹脆坐起來,點上燈燭,去箱底那裏翻找藍發帶。

她睡不著的時候,就想去看看它,當看見發帶,小石榴就感覺自己不是身在地獄。

屋頂忽然投下一縷微光——有人闖進來了!

無聲之間,燈燭瞬時而滅。

小石榴警戒起來,剛藏好發帶,就被人從身後挾持,捂住了雙目。

身後一縷暗香。

眼前漆黑,耳邊風雨大作。

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不止一位男人的腳步聲音。還有刀。

官兵搜查?

“公子好身手,雨天的瓦片滑腳麼?”

小石榴笑了笑。

對方不說話,莫非是江湖殺手等奇人異士。

為何找到我這處來?

小石榴混跡於人情場麵已久,一邊腦子飛快地思索,排除來者身份,一邊帶點兒剛睡醒的嬌憨嗓音,使對方放鬆警惕。

待官兵的腳步聲漸遠,一個懶呼呼的少年音噓了口長氣。

“姐姐莫非剛醒?”

“報上萬兒。這位公子打哪裏來?”

“江洋采花大盜——花見愁。”

“哦?久仰大名。”

“聽人說,你隻采每處去的地兒裏最嬌豔的那朵。”

花見愁爽朗地笑了起來,好奇地放開了小石榴。

“你怎麼知道?”

小石榴轉身,周圍黑乎乎一片,勉強看清來人的半張麵龐是個少年,笑了笑,便斜倚在櫃門上:

“那小花爺可進錯門了,你口裏說的那朵,現開在隔壁呢。”

實際上,她心裏也不打算讓隔壁的夏岩秋被占便宜,隻是一邊忖度言辭,一邊與這個采花賊周旋。

“姐姐聽過我的名號?”

花見愁緊盯著小石榴,似對她十分感興趣。

“聽過。坊間說你揭瓦無聲,偷錢袋不留痕,女子見了你的容貌,也要掩麵自慚三輪。”

小石榴依舊麵帶姣笑,心裏卻煩得緊,想早點把這個橫生的麻煩送出門去。

“石榴紅,你果然很有趣。”

“別叫我。你想要的那朵花可不是我。”

“好姐姐,別哄我了。在下生性就愛獵豔,最曉得看花兒的長勢,依在下看,日後這杏倚樓可再沒比你更紅的了。”

“嘴倒是很甜。”小石榴一邊笑著答話,一邊心不在焉。

花見愁目光緊緊黏著小石榴,眸中透出些許野獸樣的光芒,有步步緊逼的意思。

“快來,搜這間!”

門外有影影綽綽的黃燈籠光,透過門刺進來。

砰的一聲,門被粗魯地打開。

光線晦暗,小石榴半躺在床上,她低笑了聲:“這麼晚了,哥哥們是要折騰誰呢?”

“你,剛有沒有看到人闖進來?”

“沒有呀~”小石榴無辜地眨眨眼:“你們搜,從裏到外細細地搜。”

為首的官兵努努嘴:“小的們,搜!”

結果自然是什麼人也沒搜出來。

官兵們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像打仗似的去搜下一間了。

花見愁從床底的衣箱內連滾帶爬地竄出來。

“哎呦!好姐姐,謝謝你救我一命。”

“不客氣,還好你會縮骨,嘻嘻。”

小石榴起身把燈芯挑亮,忽見燈光之下,青衣少年已摘下了麵罩,此人麵龐風流俊俏,眉眼有情。

這個衣服好生眼熟,讓她回想起了那條藍發帶。

小石榴有些恍然,她趕快搖了搖頭。

“這樣吧,我也這陣子非常無聊,你現在也暫時出不去,給我講講外麵的好聽故事唄。”

“好!”

花見愁眉飛色舞,盤腿坐在地上,從曆史講到武林,口若懸河。

小石榴偏著頭,半躺在床上,邊聽邊笑。

比起正正經經花銅子兒聽書,聽路過的人侃故事,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花見愁由於流連江湖許久,又見多識廣,今夜又碰巧打開了話匣子,真是不吐不快,便將一肚子他所知曉的人間趣事,添油加醋,講與小石榴。

小石榴本身又非常喜歡故事,聽得兩眼發光,她想念起了和三師傅一同學戲的日子,三師傅也會給她講許多話本傳奇。

“小花爺,你嘴倒是很甜。你們開陽派的故事真好聽。”

“哪有,姐姐的更甜。”

花見愁說累了,從袖裏掏出一枚錦囊,贈與小石榴。

“這是?”

“將來你遇到麻煩,隨時隨地打開它吧,我欠你一個人情。”

花見愁說罷,與小石榴道別,他飛身上瓦,在漸停的細雨中速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