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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曆丁酉年(1597年),金秋,正是鄉試時期,學子眾多。
這時候,也迎來了整條秦淮河的新花魁大選。
這一批倌人都正值豆蔻,美人兒們站在船上,燈船熠熠,水麵波光粼粼,引得遊人無數,岸上喝彩連連。
小石榴因為與王蘭仙不和,自然等同於被杏倚樓雪藏了起來,縱使認識的大人貴客們,亦不敢為她出頭說話,因此今年暫未出場。
夏岩秋果然毫無爭議地當選成功。
貴人、墨客們爭相為她纏頭,犒賞了時新花朵與美麗的數條畫船,以及數不清的綾羅綢緞與金銀首飾。
作為夏岩秋背後的家族,以及杏倚樓東家之一的「夏氏布莊」——夏家掌櫃的——夏岩秋的父親,夏春並無所動,隻是與王蘭仙觥籌交錯,二人相談甚歡,共同研究生意。
自然,有人喜就有人憂,同輩的年輕姑娘均隱隱不服,特別是河畔各家樓裏的頭牌們。
但,確實比起女紅和琵琶,或是公認的外貌,她們都比不過夏岩秋,隻得暗中說些風言風語,偶爾給夏岩秋使些無傷大雅的小絆子。
這些陰陽怪氣的人,都被小石榴巧妙地擋了回去。
這不,這天,杏倚樓旁邊不遠繡春樓的頭牌餅兒奔來了。
王蘭仙出門不在,餅兒素日又驕橫,仗著背後的財主身份大,常去河畔各家樓裏串門,也沒人敢惹,都是避開她幾分,被打著交誼的幌子欺侮了,也隻是忍氣吞聲。
小石榴正在樓下雅間與客人打茶圍,她剛剛連輸好幾把,正輪到自己手頭摸到好牌,開心得緊,正要撒開手翻盤,忽然聽得珠簾外邊夏岩秋一聲驚叫。
“喲喲喲,這不是我們河畔的新花魁麼?”
小石榴皺眉,掀開珠簾探頭去望。
正是繡春樓的頭牌餅兒。
餅兒一副大呼小叫的樣子,用絲帕輕遮著雙眼,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堪的畫麵。引得眾賓客都探頭探腦來湊熱鬧。
夏岩秋站在餅兒正對麵,不知所措,她隻想小事化了。
她看到小石榴從不遠處簾子後麵走過來,仿佛知道她的性格會把事情鬧大似的,趕快朝小石榴使眼色。
小石榴假裝沒看到,隻是漫不經心走過來。
對麵的餅兒餘光瞟到人群都圍過來了,趕忙一邊嬌呼,一邊指著夏岩秋後麵道:“哎呀,姐姐,你的衣服……”
夏岩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以為是方才自己出來衣冠不整,還未理好,麵色一陣紅一陣白,動作變得十分僵硬,太丟人了!
然而,小石榴看得一清二楚,夏岩秋今日穿著的是接近白色的藕荷色裙子。
在自己摸牌前衣裳還是好好兒的,不知什麼時候,衣裳後邊多了些醒目的紅色汙漬,帶著古怪的腥味。
這腥味好熟悉……是雞血?
小石榴借著幼年在後廚和貓狗搶菜吃的回憶,一聞便知。
“真不檢點……來了葵水竟然不收拾好。”
“這樣的還能做花魁。”
“丟死人了!”
夏岩秋已經聽到了周圍的竊竊私語。
王孫貴族們都拿扇子捂著眼睛偷笑,夏岩秋的財主臉上開始掛不住了。
“哎呀,這不是餅兒姐姐嘛~”
餅兒看見小石榴走過來,鼻子哼一聲,眾人也並不在意這位無名的小姑娘。
賓客中有認出石榴紅的,隻是當好戲看。
“姐姐,說起衣服,這好像是你的吧——酸得都能釀醋了!”
小石榴忽然用比餅兒更誇張嬌媚的表情捂住了鼻子。
同時拿自己的煙杆,提溜起一件十分顯眼的雪色滾白豹毛邊披風,丟在餅兒手裏。
因為物件稀罕,客人們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而且衣服醋味兒太重,又把剛聚攏來看夏岩秋的大家逼散了開來。
“你——你!”
餅兒雙手捏著披風,氣得要昏暈過去。
這是餅兒的財主賞她的,十分矜貴難得,三年多才能織就產出來一件,是皇宮貴族們都愛不釋手的玩意兒,全然不能見雨沾水,更別說潑醋了。
小石榴見先前各家樓姊妹串門聚會時候,餅兒穿過它一次,還對姊妹們大肆炫耀過,打眼便記住了這披風的模樣。
方才就順手從椅背上撈過來,偷偷拿上了桌上的老陳醋,趁大家都在看夏岩秋和餅兒,沒注意自己,便悄悄把醋全潑到她的披風上了。
有小石榴解圍,夏岩秋的財主眼神中多了一分奇異的感激。
餅兒手抖了起來,氣急敗壞,朝著小石榴撲過來:
“野崽子,你賠我披風——”
小石榴早就站在了空地上,還是個鋪著地毯的位置,怕她衝過來撞到家具受傷,這樣對杏倚樓不利。
她隻在被撞到時悄悄伸出一隻腳,趁亂把餅兒絆倒了,餅兒摔了個大馬趴,雲鬢上的金釵都摔了出去。
小石榴無辜看著餅兒,趕緊把對方扶起來:
“姐姐真不小心,還好咱家毯子軟。”
樓裏其他被餅兒欺負過的姐妹和下人憋笑憋得內傷,簡直想立刻拍手叫好,但都忍住了。
二樓三樓的賓客聽到動靜,也忍不住從房裏出來,趴在欄杆上看熱鬧。
餅兒使勁了兩下都沒爬起來,還是借著小石榴的胳膊站起來的,她臉色很不好看,對小石榴破口大罵。
“石榴紅!你都被自家媽媽雪藏了,今年連選花魁都來不了吧。”
“丟人現眼的東西!擱這兒裝什麼清純,渾身上下便宜貨的賤種——”
“臭狐狸精!你渾身上下都是爛的!”
難聽的話都從餅兒嘴裏像倒豆子一般蹦出來了。
小石榴隻是微笑,默默不語,咬著唇瓣兒點頭,假裝無辜地看著餅兒,偶爾禮貌地附和“姐姐訓得對”。
夏岩秋和財主順利避開了風暴中心。
直到餅兒被小石榴的溫馴刺激得愈發變本加厲,直接拿出一壺酒潑在了小石榴身上。
“瘋女人!”有人見狀驚呼。
王蘭仙此時已經回來了。
門口的轎夫像看到了救星,差點就要朝裏麵大喊“王掌櫃回來了”,但中途被王蘭仙叫住,不得不噤聲,她微笑著倚靠上門,幹脆叼上了煙管,在一旁事不關己似的看起了好戲。
賓客們見餅兒潑了小石榴一身的酒,皺起了眉頭,開始有人上前勸說,去攔餅兒,連樓上的賓客已經坐不下去了,要下來幫小石榴說話。
小石榴肩頭濕淋淋的,緊抱著身體,眼裏啪嗒啪嗒掉出幾滴眼淚。
她紅著眼兒看了一圈兒賓客,道:
“大人們不必幫我言語,原本就是餅兒姐姐說得對。”
“我不聽話才被雪藏,媽媽也不垂憐我,這苦日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頭,今兒鬧成這樣,我隨時便要被請出門,離了你們去。我石榴紅命薄,隻感恩今生能遇著大人們一麵,懇請大家今夜多喝上幾杯,一醉方休。”
她聲色悲切,拿過愣神的餅兒手中的酒壺,將殘酒一飲而盡。
賓客們大為所動。
大家隨即對餅兒產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都忍不住開始責罵她,為什麼好端端來別家鬧事。
還是杏倚樓的姑娘講禮數,談道理!
財主們還念叨起來,說這餅兒太過蠻橫,不過是一件衣裳,以前好像也發生過不少類似的爭執……
這時候,一位胖財主從門口掠過王蘭仙,匆匆打過招呼,便直奔進來,黑著臉拉住餅兒就要走。
“李……李大人。”
餅兒一顫。
“您怎麼來了?”
“鬧得雞飛狗跳,半條河恨不得都知道了!快跟我回去。”李大人小壓低嗓音憤憤道。
“我、我的披風被那個女人毀了!”
餅兒不服,回頭瞪著小石榴。
李大人轉身瞟了眼,看到小石榴,整個人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小石榴朝李大人飛了一個若有若無的媚眼,然後又驀地低頭,換回楚楚可憐的表情,抱住被打濕的顯露姣好曲線的身體。
李大人支支吾吾:“……不就是件衣服,回頭再給你買。那位姑娘不也被你潑酒了,行了!都算了!還不賠禮。”
餅兒氣得心慌:“你——”
“拿雞血裝什麼裝。”
王蘭仙這時候才慢悠悠拿著煙管進來了,眾人都不做聲了。
“你是什麼玩意兒,敢在我們杏倚樓鬧事,滾。”
…………
餅兒臉薄,這遭被小石榴氣得著實不輕。
她被壓著賠禮道歉,又哭唧唧地跺腳,最終被自家尋來的財主黑著臉拖出去了。
而賓客們隻當看了場好戲,領頭的幾個公子哥兒哈哈大笑,給小石榴撂下了幾個大銀錠,還有人當場送了小石榴兩三件披風。
“王大掌櫃,您還真是,把寶貝都藏著哪!”
他們走之前笑著調侃王蘭仙。
“可不是。既然大家提前看到了,過倆年可不得不讓寶貝出來見見世麵了。”
“您們慢走。”
這場鬧劇以餅兒賠禮道歉結束,杏倚樓和小石榴都狠狠風光了一回。
後頭,還不知道被坊間添油加醋傳播成什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