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仙笑眯眯地把人帶到裏間。
“跪下。”
小石榴乖乖跪下。
“犯了什麼錯。”
“私自攜帶物什進樓,沒有和媽媽打招呼。”小石榴眼珠一轉,換了一個楚楚可憐的笑容。
“能隨便帶進來,是不是還能帶東西出去呢?”王蘭仙太了解她了,根本沒吃撒嬌那套,搖著金絲團扇幽幽一笑道。
“若是以後有了相好的,你什麼東西都能‘帶出去’了是吧?”
小石榴謙卑地跪著,一語不發。
“今天帶東西分給人,明天換個發帶簪子,後天再交換個玉佩……那我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王蘭仙依舊語氣柔和,卻毫不手軟,忽然把團扇砸到小石榴臉上,扇子落下,小石榴臉上刹那間留下一道紅痕。
小石榴立刻撿起扇子,雙手捧與王蘭仙,還是嬌嬌軟軟的語氣道:
“媽媽,打我別用這麼金貴的東西,仔細扇子落灰。”
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不忘保持著最優雅、嫵媚的姿勢——在杏倚樓待了這麼久,這是純粹的身體記憶。
王蘭仙注意到了,也是暗自深吸一口氣——這小丫頭行啊。
她要成為最好的、最美麗的那個,就像一把尖銳的錐子,把曾經那個困住自己而沒能逃出去的麻袋刺破。
所以,每個時刻的清醒都必須深入骨髓。
石知火,不愧是你的女兒。
王蘭仙在自己失神前趕快接下扇子:
“以前不是沒有這樣的事兒,我混了多久?在我之前,不,世世代代的風月場裏,早就有姑娘偷偷替恩客藏黃金、藏地契的先例,沒有一個最終不是被男人背叛,或是打爛下麵曝屍收場的。所以媽媽今兒才提醒你。”
小石榴耳朵尖,細聽王蘭仙的語氣,居然聽出些對自己的惋惜之意。
“王嬤,帶她去那兒吧。”
不知什麼時候走到門口的王嬤,此時推門進來,對王蘭仙點點頭,領著小石榴走了出去。
王嬤是當年把王蘭仙帶出來的那批老嬤嬤之一,早已浸潤於風月規矩多年,辦事老練利索。
“記住,再抓到你一次這樣不守規矩,就把你送到花門巷弄。”
這是小石榴被王嬤帶到“花門巷弄”之前最後一句話。
…………
小石榴走在漆黑的小巷裏,奇怪的是,自己身穿富家公子的衣裳。
路上黑漆漆的,走著走著,她感覺腳邊擦到了什麼,定睛一看,是一具被草席卷起來的女人屍首,瘦骨嶙峋,長長的頭發和小腳露在外邊。
她嚇了一跳,趕緊避開目光往前跑開逃去,周圍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屍體,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女子屍首。
前麵有亮幽幽的一片紅光。
小石榴隻聽得到自己喘氣小跑的聲音。
忽然,她被誰抓住了腳,驚恐地一看,是一位髒兮兮的女子,胸前雪白,幾乎衣不蔽體。
“貴人……您疼疼我。家裏,揭不開鍋了。”
她淒聲道。
女人一邊抓住小石榴的手往自己身上攬,小石榴看著那雙瘦到脫相的手渾身顫栗,甩開女人,什麼也不管不顧了,往前繼續奔逃。
路上的古怪女子越來越多,還有打開門兒好奇來瞧的,她們一看到小石榴的衣裳打扮,都像餓狼一般撲了過來。
“貴人、貴人!”
“行行好!公子……旅店的話我家好,保證您住的舒舒服服……”
“臭男人!看不上我們?!你清高!跑什麼跑……又不會吃了你!”
小石榴幾乎是推搡著女人們前進,身上的金銀玉佩腰飾都在亂中被摸走,還差點被拽去了衣服。她四處逃竄,最終勉強逃到一個角落裏,耳邊傳來各種惋惜和怒罵聲。
沒想到,她靠在背後的那扇門忽然一打開,她被一股大力拉扯了進去。
“嘻嘻,公子,謝謝公子垂憐咱家……!”迎麵是一張瘋婆子的臉貼了過來。
…………
原來,是從花門巷弄回來的小石榴做了個噩夢。
自打回來,她渾身發涼,縮著整一天都沒有吃飯。
她一睡過去,馬上做了噩夢,當她從這層層的噩夢裏驚醒了來,汗涔涔的,驚覺夏岩秋在旁邊守著,夏岩秋正在給她擦汗。
外麵雷聲大作。
原來夏岩秋聽說了白天的事兒,好心給隔壁的小石榴送了一點熱粥小菜過去,見她睡著,也沒有打擾,方才雷聲滾滾,才不放心地又進來看看。
小石榴緊緊抱住夏岩秋。
“秋姐姐……”
夏岩秋回抱著她,拍拍肩柔聲說:“沒事,打雷而已。”
小石榴半天沒說話,隻是縮在夏岩秋懷裏,兩腿和胳膊都緊緊纏著對方。
“我好想出去……好想離開這裏。”她幾乎是忍著哭腔在說話。
夏岩秋一怔,就算是之前被那麼毒打、那麼多次逃不出去的時候,小石榴都沒哭過。
似乎這個小妹妹,一直都會是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像個快樂的孩子。隻要睡一覺醒來,她就會把姐妹們吆喝過來,給每個人打氣,說:
我們很好,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
夏岩秋以為,小石榴是杏倚樓裏唯一一個不會絕望的人。
這也是倌人們和雜役們雖然口上不說,心裏都暗暗喜愛她的原因,小石榴為大家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
略加思索,她小心輕聲道:“媽媽帶你去‘那裏’看了?”
小石榴攥緊了夏岩秋的肩膀,悶在她懷裏點點頭。
夏岩秋歎了口氣。
“地獄也分很多層,我們這層如果是第一層,‘那裏’是第十八層。”
小石榴明白,王蘭仙這是變著法子敲打她呢,若是自己真被送去了花門巷弄,要麼無人問津終老,要麼活活餓死,怕是永遠深陷地獄也出不來了。
王蘭仙想讓她聽話一點,想讓她對自己的這番處境——對身在“還算尊貴的杏倚樓”這件事感恩戴德。
小石榴把臉抬起來:“我想去地麵上,不行麼?”
夏岩秋搖了搖頭,薄薄的漂亮嘴唇無聲道,不行。
“我要去地麵上。”
夏岩秋麵無表情說,不行,你別做夢,我們是什麼人。
小石榴開始撒潑,嘟囔著我就要去就要去。
夏岩秋還是說不行。
無論如何,至少有人安慰,兩人毫無結果地鬧了一番,小石榴總算好些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從夏岩秋懷裏緩緩掙脫,道:
“我算是有點兒理解你了,難怪尋短見。”
夏岩秋笑了:“眾生皆苦,我們又是頂低賤的那撥人,活一天有一天的折磨,倒不如那樣幹淨些。你說呢?”
小石榴皺了皺眉頭,完了,又來了,她最受不了秋姐姐這樣時不時神叨叨祈求上蒼的舉動。
小石榴擺擺手:“別啊,我不像你。”
見夏岩秋忽然不答話,小石榴趕快改口:
“不像你……還能做花魁!這——金秋大選就要到了!你精神點兒嘛~我們杏倚樓最美的花魁娘子。”
夏岩秋見小石榴恢複了往日的模樣,舒了口氣,麵上仍佯裝板著張臉:
“妹妹是什麼意思,這是要和姐姐搶麼?”
“妹妹不敢。”
小石榴跳下床,扮著鬼臉對夏岩秋做了個請安的動作。
“還有……謝謝你,秋姐姐。大半夜還來看我。”
小石榴摸摸自己的頭,有些害羞。
夏岩秋起身笑道:
“料是我不管你,也餓不死!”
“還好我不是男人,天可憐見的,剛剛那副要哭不哭的模樣看得連我都心軟,真駭人,將來怕是誰都得栽在你手上。”
說著她還刮了一下小石榴的鼻尖。
小石榴傻嗬嗬地隻是笑。
“來,我去幫你熱一熱,喝粥。”夏岩秋提著粥籃走了出去。
小石榴收斂笑容,走到房間最裏麵,取下層層疊疊的箱子,從衣箱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樣物什——是一條精美嶄新的藍發帶。
那是春天,一位青衣的小郎中給自己療傷的時候,小郎中包紮在她腿上的,她還拿秋姐姐的簪子回給了小郎中。
小石榴後來把藍發帶洗幹淨了,一直收著。
她還在暗自緊張王蘭仙白天說的話,是不是媽媽發覺了什麼?別讓她知道這條發帶的事兒才好。
過了今天,小石榴已經徹底明白,在杏倚樓,幾乎是一粒金錠或一片蒼蠅的翅膀,都不可能在王蘭仙眼皮底下真正瞞天過海。
小石榴輕撫著發帶,她很猶豫,是托人搜集小郎中的情報好物歸原主,還是幹脆不還了呢?
小郎中還挺有意思的,居然女扮男裝,恐怕這意思是不希望被認出來吧?
這個發帶材質極好,一看就是上等衣料鋪子裏裁出來的,還帶著微微發苦的幾乎消弭的藥香。
算了,先不還,當個念想吧。
當她很難過的時候,就會拿出來仔細端詳,這是地麵上的人留下的匆匆一瞥,這條發帶並不屬於這裏。
小石榴越來越想去地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