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值得一說的是,當家的們借題發揮,對白長庚說了好些夾槍帶棒的話,從裏到外種種抨擊,說著什麼百年香都滅了,是不祥的兆頭,豈非暗示著將來的家主不賢明,根本無法承擔起帶領白家的重任等等。
白玉樓一言不發,大家麵色凝重,七嘴八舌。
“玉樓,要不咱家還是換人吧。”
“玉樓兄,你自己上也行啊,你家這位孩子……恕我直言,資曆太過平庸了。”藍情當家歎息。
原來由於祖父和爸爸的囑托,白長庚甚少在他人麵前賣弄,素來故意壓低身份,隱藏自己的能力,為人處事均謙虛謹慎、毫不出彩、如履薄冰,甚至很多時候顯得木訥愚笨,是為「潛龍勿用」。
先前她在後山的情形,屬實是為搭救好友,情急之下,不得不逼得拿出真本事來了。
“就是啊,即便重新抓周選一個人也可以。”
“我看司徒當家的女兒就不錯……”
“提議重新抓周!”
“附議!”
“附議!”
…………
清談會在白玉樓的一句“等大當家的回來再說”中不歡而散。
清談會結束之後,父母自然要詢問白長庚在山下無故迷路那陣的事,還未待細問,外頭卻又傳來了更不妙的急信:
白長庚的祖父,也就是內門大當家白一鴻,在鳴沙山附近的沙漠中采藥失蹤了。
根本沒有餘裕多加指責孩子,白家的命運已然處在了生死關頭。
白長庚隨父親等內門一行人速速收拾行裝,秘密到達敦煌鳴沙山那一帶,尋找失蹤的大當家白一鴻。
白長庚和父親他們冒著漫天的黃沙,在沙漠腹地尋覓了三天三夜,駱駝都累死了好幾匹,人渴得麵黃肌瘦,仍未見半分祖父的影子。
白長庚和父親彈盡糧絕,昏厥在流沙地裏。昏死之前,白長庚仿佛瞧見了前麵有大片的綠洲,又似是秦淮河畔杏倚樓附近的燈籠與戲台,還有杏枝觀的門口的大片花林,自己的母親劉心正在家翹首張望他們爺倆回來……
綠洲裏的劉心盛情邀請白長庚坐下,在這兒,母親的穿著打扮,像是仕女畫中美麗的仙子,身著彩霞衣裳,金光閃閃的,令白長庚覺得熟悉又陌生,不像母親又像母親。
她拉著白玉樓的手請丈夫喝下瓊漿玉液,又一邊熱情地給白長庚夾菜,她為父女倆端來的食物都是人間見不到的珍饈美味,白長庚吃著吃著,不自覺有些悵然了。
從自己長大以來,他們三個人,許久都沒有像這樣悠閑地一塊兒吃飯了。
“咯咯咯……”
“咯咯咯……”
“咯咯咯……”
白長庚父女倆感覺“劉心”的笑聲有些怪異。
心中惆悵還未回過神,母親笑問白長庚道:
“珍兒,你出去這麼久,舍得回來看娘了?”
一下子,女人的臉幻出一個詭譎的笑容,從嘴角開始上揚,發出咯咯咯的怪笑,直到笑得把臉皮都撕扯破了開來。
白長庚感覺頭皮發麻,整個人都要炸裂開了。
她在母親撕裂開的臉孔裏麵,看到了白森森的細小骨頭如何穿破皮膚,七竅如何汩汩地流出紅色的液體,母親的眼珠如何掉下來,如何伴著一滴一滴的鮮血,撲通兩聲便落在了剛剛盛著山珍海味的湯盆內,而自己,瞬間被母親流著血的眼窟窿吸了進去!
又是漫無邊際的昏睡。
醒來的白長庚走在大雨裏,濕淋淋的不冬山後山,已是盛夏。
不冬山越往山頂去,花林越茂盛,何況四季溫暖如春。若本就是杏花盛開的時節,山上的花兒便開得愈發繁茂熱烈,此時,漫天雨氣卷著花瓣打在泥地裏,就像粉色的陣陣漩渦。
她背著藥筐沿著山路走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啊走。
前麵隱隱約約傳來好聽動人的曲兒聲,就像話本裏形容的那般: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聽起來詞兒像正值青春的閨中姑娘,姑娘訴說著自己淒慘的身世。
白長庚聽得入神,撥開半人高的草木,往曲兒的來處走過去了,她完全失去了全部思考,隻是沉浸在這段戲文訴說的故事中。
待走到能看到戲台的時候,前麵的人影卻越來越模糊了,那個人就宛如白長庚童年看到的那片火燒雲,孩子們和她追著那片雲彩徐徐奔跑,雲卻永遠掛在天邊,觸摸不到,接近不得。
戲台的匾額上寫著三個大字:“焉,知,台。”
戲台兩側的對聯上書:
“畫外焉知真假處,
書中無可奈何天。”
白長庚想念出來,卻發現嗓子已然火辣辣地嘶啞,發不出任何聲音,宛如好多沙子堵在了嗓眼兒,沙粒還在往身體裏不停灌注著,整個人隻能直直地盯著前麵,口空張著,急得眼淚就要湧出來。
這時候,台上的紅衣戲子轉過了頭兒來,白長庚看她似乎遠遠地笑了,心中油然而生幾絲近乎得到呼應一般的滿足;那美人卻忽然神色變得似喜似悲,她兀自定定地抓破胸口,從中掏出了一枚碩大的、血淋淋的石榴。
白長庚這邊的心也似乎跟著猛地一痛。
自那石榴拿出來之後,紅衣美人肉眼可見地開始變老,皮膚慢慢失去了水分似的幹癟發皺,她仍在一邊低聲淺唱著什麼,一邊用尖尖紅紅的手指甲,細細挑著剝開石榴,並把石榴籽一顆顆地放在旁邊。
待剝完了,戲子把每顆石榴籽捏在手心裏搓,每搓完一顆,那石榴籽就變成一張黃色的紙錢,有時候是紅色的紙錢,還有時候是綠色的紙錢……不多時,她的旁邊就堆起來高高的一堆彩色的紙錢。
紅衣美人開始微笑,她坐在戲台邊沿,雙腳時而打著譜子,時而幽幽地吟唱著,一邊疊著剛剛的紙錢,邊糊著紙紮,她手裏平平整整的紙錢,如蝴蝶般上下翻飛,很快便變作了一堆兒圓形方孔的紙質銅錢。
白長庚自開始看見石榴籽變成紙錢的那一刻起,就感覺眼皮子在打架,越來越睜不開、越來越困倦了,她努力保持不睡著,心裏澄鏡似的去知曉、去記住著這一切的發生。
她迷迷瞪瞪等待著,看著已經完全百歲老人模樣的紅衣戲子紮完了紙,想著:這位素不相識的花旦姐姐,怎麼變老得這麼快,做紙紮這麼久,她會不會累呢?
白長庚丟下了背後的藥筐子,緩緩站起來,用盡全身氣力,在旁邊的樹枝上摘下一朵杏花。
她走到戲台下,舉起了花兒,想遞給台上的紅衣美人。
驟雨越下越大,直到暴雨如注,打濕了戲台與白長庚與她手中的杏花。
而紅衣戲子在高高的台上坐著,雙腿已經從戲台邊沿收回,她渾身上下並未沾到一點兒雨,亦沒有伸手接花。
這時,她朝下邊的白長庚美豔地一笑,開始拔自己的白頭發,她用根根發絲,把做好的錢幣們捆紮在一塊,一晃眼,再定睛一看,那些紙錢已然串出了一把寶劍的形狀。
白長庚看著上麵的紅衣美人吻了一下劍格,便把做好的紙錢劍放下了。
而自己像受到了某種誘惑,手上的杏花落在了地上,她恍惚地慢慢走到戲台邊,一步步踏上了戲台。
睜眼清醒過來時,她已經手中拿著劍,捅進了紅衣美人的心髒,紙錢劍慢慢地被鮮血染紅了……
…………
等白長庚真正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自己家中。
仆人侍候在兩側喂藥,她動了動身子,隻感覺頭痛欲裂,身體發軟口幹舌燥的,約莫是發著高燒。
她心裏壓抑得慌,總感覺做了一個漫長的美夢,夾雜著噩夢,夾雜著重要的事。為什麼每每夢到戲台,都會完全記不清楚夢境內容,而且心中如此難受呢?
父親白玉樓也在自己身旁躺著,祖父本來一臉憂心,在房間裏踱著步,見他倆醒了,先是長舒口氣,隨即滿麵怒容地看著他們,罵罵咧咧訓斥了起來。
“看看你們倆。”
“我們白家是道醫世家,何況你們還是內門出身的,小時候便算了,長大了還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