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石榴(3 / 3)

我聽那小郎中推門進來,也不知是為轉移疼痛還是久待無趣,忽然起了好玩的念頭,打算嚇嚇這郎中,更重要的是順便氣一氣王蘭仙。

閉氣裝死屬雜耍伎倆之一,以前哄騙人時我早熟悉,很有把握。我剛靠著床榻躺下來,準備憋氣開始裝死,沒想到小郎中走路輕輕快快的,我愣神間這人已提著什麼過來床邊了!還沒來得及玩兒把式呢。

小郎中把什麼輕輕放在了地上。

我看來人的身影,似要去把桌上的燈芯挑亮。

天知道,我現在這幅樣子一點兒也不想讓人看,便道:“不要。”

小郎中停下要去挑燈的手,對我溫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來給你上藥治傷的。”

我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

“不要亮的,你過來吧。”

我把頭從紗幔裏掏出來,餘光望見青色道袍湧入眼簾——我呆住了,來人竟是位清秀的少女,昏暗的燭光下顯得豐神俊朗,神情恬淡,整個人令我不知如何形容。

一股極其好聞的藥香透過她的袖子飄來,像會滲入傷口自己療傷似的,且並非單純的藥鋪子味兒,它混有一種說不上來什麼花草的芳氣,幹淨清冽,春雪消融也不過如此,我腦筋忽然不太轉得動。

很煩躁。

真要命,怎麼會感覺早已見過這個人呢。

彼時就有所預感,將來此人的一切,於我,都會很不一般,我有點害怕,產生了某種會失去理智的恐慌感,我必須得離她遠點兒。

隻是,為什麼一個女孩兒,要穿著男子的衣服,好生奇怪。

她在床邊坐下,放下布包,開始整理東西。

“我說下不了床,她還真叫人來治。”

小郎中打量著我,後來又撇開目光淡淡道:“你有些熱疾,稍等,我給姑娘把脈。”

“好啊~那便麻煩你啦,小公子。”

我見她拿出包內的瓶瓶罐罐,感覺這人根本沒在外出診過,一片手忙腳亂地把包裹翻了個底朝天,挺有趣兒。

忽然,她猛地從榻上站起身,退出三步遠:

“我可以用束發帶蒙眼,為你懸絲診脈。”

“男、男女授受不親。”她輕聲補充。

我笑得躺回了床上。這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不打算拆穿她:

“小公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小郎中不說話。

“別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這麼叫我。”

她沒理我。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人飛速解下了自己的發帶,並且閉上雙目,把眼睛纏得嚴嚴實實。

“石姑娘,行醫之人應恪守品德,我決不看你。”

實在太有意思了,我欣然答應了她。

沒想到這個素不相識的小丫頭竟這麼有趣,我忽然意識到,這恐怕是我這輩子活到現在,最快樂最放鬆的一刻,鼻子都該死地發酸了,趕緊趁著燈燭昏暗,擦了擦沁出來的淚花。

待蒙好了眼,小郎中好似舒了口氣。她依舊不露聲色,幫我解開衣服,開始上藥,手腳倒十分麻利。

你是第一回來這、給我們這種人看病吧,問了一嘴小郎中,果然是。她原是不遠處一個叫「杏安堂」的醫館裏的人,今天經過樓門口,偶然被媽媽抓了來給我看傷。

也是可憐,找來一個懵懵懂懂的小郎中給王蘭仙那種“大老虎”收拾爛攤子,我告天告地告祖宗告菩薩,希望王蘭仙短命。

她中途忽然支支吾吾的,因為有些傷口太靠裏,我又動彈不得,可能需要自己上榻了才能方便給我塗藥。

我笑了笑,怎麼還在男女授受不親啊,我眼神一向不好,但也知道這燭光如此暗,本來就是黑夜裏的烏鴉——大黑對小黑誰也看不清唄,馬上應允。

上藥期間太無聊,又偷偷打量她一眼,燭光中,她紅玉般的嘴唇禁閉著,認真細致地摸索著塗藥包紮。

外麵點點滴滴的雨聲綿延不絕,傷口漸漸從疼變成了癢。

小郎中的肩上沾著兩片打濕的杏花瓣,我手想舉上來幾次,但麻木得起不來,最終沒有替她撣了去。

順著道袍的擺看下床去,躺在地上的有兩雙鞋,整整齊齊。她的那雙浮著一層藍蒙蒙的雨氣,我的那雙是幹蹦蹦的,另一隻本來飛得老遠,我想起之前拿著砸門出氣的,好像被她一進門的時候,就順手拾過來放好了。

不過,這小姑娘,怎這樣多管閑事啊?

包紮完畢,傷口霎時間緩解了許多,我甚至感覺自己能下床了。

“小公子,辛苦你囉。”

我見她取下發帶,朝我點點頭:“不必謝。”

然後用那條發帶給我裹上了腿,原來之前翻包裹,是因為發現包紮布不夠啊。

“石姑娘,風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覓他處才是。”

我躺著冷哼道:“我倒也想。”

“我是最近新來的,前兩天從這裏打算逃出去,逃了八次,不過沒能出得去。”

“我喜歡柳三變的雨霖鈴。”小郎中頓了會兒,忽然道。

我估計她是看到了桌上那個團扇吧,約莫是之前的姑娘留在這間屋的。我昨日才來,都忘記收拾了,這屋子空空蕩蕩的,等我能下地走了,確實也得倒飭倒飭。

“這個人?寫東西太過淒美了,多沒意思。”我回她道。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此幾句甚是動人。”

來了,來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句。想什麼來什麼,唉!興許世人都愛看什麼悲歡離合,或什麼足以貫穿終生的意難平,我偏偏是那種隻喜愛大團圓的人吧。

“興盡悲來,

仍是良辰美景難卻。

盛筵散、不論圓缺,共賞天上月。”

我爬起來拿過扇子回她。

“為何一定要是悲劇呢,這樣豈不更好?”

對方很驚歎:“誰教你作詩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間到處跑,和貓狗搶骨頭吃。後來讓遊藝師傅帶的,他這人挺愛喝酒,我們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著他賣藝討生計,聽說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我非常得意,真的好久沒合得來的人同我聊天了,心情真好啊。

外麵傳來夥計的敲門聲。

“你該走了。”我有些小遺憾,不過無所謂啦,人生本來就是聚散無常。

小郎中轉身道別,臨出房門前,我忽然想起她把發帶給我包紮用了,現在人還是披頭散發的。

“等等。”

我忍著痛坐起來披上外衫,掙紮著勉強走過去:

“這位小公子,您——這幅樣子,就要出門了呀?”

看到小姑娘沉默了,我忽然想到秋姐姐那裏肯定有不少簪子發帶之類的。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裏給你找個束發的物什吧。”

我去隔壁摸來了個簪子,秋姐姐不在屋裏,沒人點燈,算了!看也看不清,一瘸一拐摸到妝匣那裏,最後隨手拿了一支。

回來自己房裏,我看著小姑娘把衣裳理好頭發簪好了。

拿了素不相識外頭人家的東西,還是發帶,我感覺有些愧疚,補充道:

“沒事,隔壁的秋姐姐對我挺好,她的珠寶、玩藝兒太多了,少了一兩件也發現不了。”

我把小郎中送出門,借著門廊裏暖暖的一排大雕花燈籠,此時,我們才看清彼此的麵容。

雨已快停了,外麵月亮像個餅,真把我看餓了。

我百無聊賴地躺回床上養著 。

今兒是丁酉年仲春,平平淡淡的一天。以後還要過著不是人的每一天。

耗吧,看他姑奶奶的命運還敢把我怎樣!

…………

白長庚剛從杏倚樓回道觀,就讓背著藥筐的司徒苑撞見了。

“師兄,仿佛頭一回見你簪這樣的簪子。”

司徒苑看著金燦燦的簪子,饒有興趣。

這是一支雕刻華美繁複的鳳簪,簪頭上麵,還點綴著一枚小小的火紅色琉璃作為鳳眼。

白家的用簪一向是貴重的鏨銀銀製,也有玉製,或各色木製,形態皆十分簡約清雅,偶有花紋雕飾,用以匹配他們的青色、月白色等等仙越的道人裝扮。

即便看起來平平無奇,如此,一根白家的簪子若讓平民不慎折毀了,十條命都抵不過來。

白家的貴是隱匿低調的,尤其是內門,幾乎毫不張揚。

木相留之前在後山,白長庚說「中幻術」,她由於聽成了「鍾換樹」而提到的古董鍾,便是杏枝觀門口的老座鍾。外表也是平淡樸素,卻實在珍稀異常的,隻有遇節慶、祭祀、香典、醫鬥大會等大事才會用得上它。

白長庚本就一身青衣,頭上那枚通體金色的鳳簪怎麼看怎麼十分顯眼。

她緊張得耳朵有些泛紅,還好師妹司徒苑今天心不在焉,沒注意到白長庚的異樣。

“對了,你父親他們正急著找你呢。教你去看著百年香,他們要行這個月的添香禮了。”

百年香是藥兒娘贈給白家的,每個月都要添新的香粉進去,如此便可一直燃燒,歲歲年年不滅,方才為「百年香」。

還好,司徒苑對這個簪子沒太在意,並未多問。畢竟,今年的司徒苑有些反常,想必不會去太關心小小的裝飾之事。

今年,除去嚴肅知禮的那一麵,司徒苑那小大人的麵容上,總沾帶些心事重重的模樣。

白長庚回房整理好藥草包,並更過衣,收好鳳簪,換回自己的發帶,速速趕去祖父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