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我被那夥人賣到了煙花巷!
隱隱約約能聽見大人們的談話聲,在說什麼世家的事情,中間有什麼王家人、卿家人、老石頭的。
我根本不認識那些家族,感覺他們就是一團漿糊。
一個漂亮但眼神冰冷的女人在我身上丈量來丈量去,時而對我拍拍打打,從胳膊到腿,捏住臉頰,比劃後腦勺,好像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一塊肉似的,麵無表情。
最後還脫掉了我的褲子……我完全掙紮不了,隻感到煩躁不安,想破口大罵再踹她兩腳,卻因為蒙汗藥藥效沒過的緣故,使不上任何大動作,隻好用盡力氣,狠狠翻了女人一個白眼。
我瞧見她是先愣了一下,忽地,女人嘴角攀上一絲陰鷙的笑意,轉瞬即逝,對我眼皮也不再抬一下。
她轉頭,和那幾個綁我來的人說什麼“九兩”“一百”“二九”“四十再多不要”“八十”“當心我找你們主子”“王大當家,別動氣兒”什麼的。
我迷迷瞪瞪聽著他們大人討價還價幾個來回,反反複複睡著了又醒,期間夾雜著各種罵罵咧咧聲,最後成交了。
其他戲班的女孩子們似乎都不在這,她們應該去了別處。
於是,我正式留在了這個叫「杏倚樓」的地方。
杏倚樓在應天府的杏花村,緊挨著秦淮河,聽說這附近最美的山叫作不冬山。
山上有道觀和廟什麼的,這裏的花兒一年四季都開,很好看。
樓裏的這位老鴇,名叫王蘭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名也叫這個,女孩子們——包括我,都稱呼王蘭仙「媽媽」。其他樓裏的人都畢恭畢敬地尊稱她“王大當家的”或者“王掌櫃”。
自被從三師傅那裏帶走開始,我就煩得緊,成天琢磨著怎麼逃走。我一共逃了八回,沒有一次成功。
第一回,是我剛被抓住的時候,從蒙汗藥中醒轉了一會兒,於是我在麻袋兒裏用指甲撕扯,拳打腳踢掙紮無果,眼淚汪汪騙那幾個拐子說,想解手憋不住了,別髒了各位爺兒的新麻袋,哪知他們不依,於是我沒能逃脫。
約莫是悶在麻袋裏久,頭昏昏沉沉的,由於藥效又睡過去了,許久才清楚自己將被賣的景況。
第二回逃跑發生在同一日,剛從拐子手裏轉進了杏倚樓的門,我就朝領班嬤嬤撒嬌求饒,竟完全沒用,氣急上來,以撕破了媽媽最心愛的那件衣裳的袖口,和啃了一口門丁的腿被痛打兩頓告終;
第三回,叫上幾個姐妹試試夜裏翻牆鑿洞,被抓;
第四回,支走門丁悄悄溜出去, 被抓;
第五回,威脅從樓頂處跳下去,慘死在你們這,讓你們這破樓再無生意!結果,被媽媽麵無表情扯著頭發回內屋毒打一頓;
第六回,在熱水桶泡了很久裝病,要抬出去請醫生,從外麵叫了郎中來,把了脈說沒事躺著休息幾天就行,失敗;
第七回,感覺他們已習慣了我想逃的事,與我同一批進來的其他地方的姑娘,都已神色麻木地接受了現實。於是我開始盡畢生演技撒嬌發嗲,討好媽媽,聲淚俱下連編帶騙訴說淒苦的身世,企圖激發她的慈愛之心,媽媽仍舊不為所動;
第八回,耗不下去了。我下定決心,去後廚偷了把刀,要跟王蘭仙同歸於盡,大不了她先死我再死。
其實我很膽小,不想殺人也根本不敢,快得手時,緊張地出了一身汗。正因這猶豫的瞬間,致我背後捅刀被發現,不必說,又是一頓毒打,我被綁起來扔進了柴房,關十日禁閉。
媽媽輕描淡寫道:你就耗著罷。
王蘭仙真動怒了,卻依然沒有趕走我,這件事非常費解。
她有一個女兒,和我年紀相仿,好像名叫安饒,經常帶著在身邊。我向這個女孩子求情也沒用。
第十天,直到柴門打開,安饒後麵跟進來幾個蒙麵的、渾身穿著黑黢黢的男人,我心下一冷。
…………
身上被倒了辣椒水,經曆著難以啟齒的輪番折磨,耳邊還有各種各樣的羞辱和哄笑聲,什麼也不願再思考了。
我朝門外撕心裂肺地叫“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男人們剛要靠近我,王蘭仙便推門進來了。
“別想著作多餘的事兒。教訓一下她就行了,還要留著梳攏,撈一大筆呢。”
那些個龜爪好像嘖了聲,表情可惜地唯唯諾諾道“都按您吩咐的來”,隨即被王蘭仙叫走,嘻嘻笑著出了門領錢。
我試試翻了翻身,想穿上衣服。結果整個胳膊使不上勁,加上這些天毒打的傷,全疊在一起了,都淤青化膿了,上上下下痛到失去感覺,沒一塊好的肉,口裏很渴,有血的腥氣,還有點燒。
王蘭仙很快扭著腰進來,冷冷看著我。她一伸手,我以為又要被打,出於求生本能躲了一下。
沒有等來預料中的巴掌,原來是查看傷口。
她低下頭撫摸我的傷口時,居然顯出了一絲母親的溫柔,可能我已經痛到神智不清了。
王蘭仙遞過來一碗尚溫的紅湯,冒著甜絲絲的香氣。
“叫媽媽。”和溫情的口吻相反,她眼神裏藏著隨時會冷不防擰斷我脖子的冷意。
“叫媽媽就給你喝。”
“……媽媽。”
此時此地別無選擇,留得青山在。況且我渴得受不了了,半推半就喝下了那湯。
“乖。從此以後,你在這的花名,就叫「石榴紅」罷。”
昨天晚上之後,我正式放棄耍花招,不再逃了。安心在杏倚樓接客度日,乖一點,將來恐怕還能嫁個好人家——實有那麼些破罐破摔之意。
有了我的殺雞儆猴,外加幾個也不聽話的姑娘早被媽媽那套「狸貓套麻袋」的把式嚇住,新來的個個全乖了。有個姑娘似我這般心氣的,生生縊死在西邊屋梁兒,媽媽聽聞,默不作聲一早叫人清理了屍首,現在也無痕跡了。
這時候不是很願意哭,舔了舔嘴唇,真想回到小時候吃糖球的日子啊。
這是我第八回企圖逃出杏倚樓——也是最後一次,從那以後我放棄了,隻安心等個好人家來贖身。
那天,躺在柴火房裏,混身是傷的我,盯著漏雨的天花板,認真回憶了一下短暫的這些年。
乞討、賣藝、進了煙花巷。
現在我被拐子綁了進來,賣出些銀子,便棲身這裏。他們數著銀子眉開眼笑,對媽媽卑躬屈膝的,模樣又好笑又惹人厭惡。
連過去學戲的日子都恍若隔世。
後來的日子裏,媽媽在毒打我後,有時會慈祥地摸著我的頭,歎口氣,用我看不明白的又愛又恨的眼神讚我道:你真不容易。而我隻是個十多歲的娃娃,撓頭懵懵懂懂聽她說,怎會思考活著容不容易的問題?
我隻是活著,不打算逃了。
於我而言,隻要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現在待在杏倚樓,確實有吃有喝,何況以後若能成紅牌,天天少不了富家子弟贈我金銀絹釵,再也不用顛沛流離擔驚受怕——最重要的是,做了紅牌,也終究為了出去。
媽媽把我安排在了一間高樓上景色很不錯的屋內,我現在終於有自己單獨的房間了。樓裏熟悉的姑娘姊妹,還照舊叫我「小石榴」,和在三師傅那裏一樣。而王蘭仙會叫我的藝名「石榴紅」。
隔壁旁邊住著一位叫做夏岩秋的女孩子,我叫她秋姐姐。媽媽讓我對外說,自己年歲和她一樣大就行了,這樣,可以早些被王孫貴族看上,就能在編造出來的「豆蔻年華」裏,早日迎來梳攏和選魁。
我都不知道自己年歲幾何,十二還是十三,也無所謂了。
記得秋姐姐是乙酉年(1585年)生的吧,她總是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秋姐姐的琵琶和女紅非常精湛,完全不像我那麼笨手笨腳。在我之前嚐試逃出去的時候,她默默地打掩護,也不拆穿,剛進這房間,還夜裏來悄悄塞了一些膏藥,讓我去她那裏隨便拿什麼衣服和首飾穿戴,別太委屈自己。
我對她十分感激。
大家都說秋姐姐不出兩年就會當選花魁了,我也覺得會是她。
聽說他們夏家是什麼四陰門的人,王蘭仙也是,想必她們這種人,一出生便會陷入各種家族紛爭吧——不過,與我無關。
幸好,我不是什麼陰門世家子弟,去他們的勾心鬥角。
雖歇過一夜,也簡單敷了點秋姐姐送的藥,我還是偶爾會疼得在床上打滾兒。
外麵又落起了冷冷的春雨,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夜色中遠方的燈火先亮了幾顆,隨後,門廊的燈籠隨後撲楞楞地全點起來了。
懶懶歪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起幼時在三師傅那學戲的日子,悲從中來。自唱自念了幾段兒,中間疼得齜牙咧嘴,我靈機一動搖頭晃腦編詩,以緩解疼痛:“好雨知時節,當……”又覺劇痛,立刻改口接下去,“……屁事滾一邊!”幾個來回瞎改前人詩句,把自己逗樂了,一笑起來扯得傷口裂開滲血。
好想三師傅啊,罷罷罷,還是睡吧。
睡之前叨擾一下媽媽,我還是要必須有事沒事惹她生氣的,否則我自己豈不是虧了麼。於是,使喚跑腿的夥計來,故意哼哼唧唧的嗷嗷亂叫,誇張描述了一番,說我痛得下不來床,不管我我會死。
跑腿的走了,很快,王蘭仙沉著臉進來了,數落了我兩句,看她不爽,我就十分開心。
…………
半夢半醒間,門外有聲作響。
聞得我的門被人推開,一股子藥香沁透襲來——原是王蘭仙叫了郎中來。隱隱約約聽到她說著:“用最好的藥,主要別影響早日上台,傷口感染到這裏頭老爺貴人,可晦氣 。”
後頭應答的是一個少年氣的嗓音,清亮沉靜,感覺年紀約莫比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