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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如花美眷惹人妒 春深不見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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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千楓出生幾個月後的第一個冬季。
石家來了一位瞎眼和尚,他抱走了幼小的石千楓。
說她因為和爹娘的八字不合,相克相耗,石家人他們以後肯定鎮不住這孩子的命格,如此一來,千楓會為全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得需自己抱去一段時間撫養,便可化解全石家人的性命之憂。
當初,這位瞎眼和尚隻留下一句「千楓繞水榴花紅透,華燈溢彩霞映高樓」的讖語。
石家父母雖不舍女兒離開,不過好歹已有個哥哥千柏,料想不用擔心將來無子。
況石家後人濟濟,很快,族人們又會誕下新的小公子和小千金,有了龍便無所謂鳳,他們聽了瞎和尚的話,隻在家中為女兒留了一個小小的牌位作為念想。
大雪連下了好幾日。
瞎眼和尚冒雪從姑蘇馬不停蹄趕到應天,途中經過杏花村的不冬山。次日早晨,村民發現山腳下有一具和尚的屍體,已凍得梆硬,而在山腰的山神廟裏全是腳印,供桌上放著腐壞的石榴,神像被砸得稀爛,在廢棄的蓮台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女嬰,因為神台上的供果是石榴,於是,村民們都叫她小石榴了。
至於繈褓裏的紙條,已然不知去處,可能是跟著破碎的神像們被埋在了塵土之中。
山神廟常年有鬧鬼的傳聞,經此怪事,廟宇很快被重建,從此香火鼎盛。
小石榴被好心的村民拾回家慢慢養大,那位村民家裏的母親恰好剛生了孩子,她非常喜愛被遺棄的小石榴,奶水充足,就一起喂了。
幾年後。
石千楓跌跌撞撞長大了,她很喜歡欺負別家小女孩和小男孩,有時還偷家裏的糖球吃。有一天,路邊巷口有拐子拿糖球哄騙小朋友,她嘴饞想吃糖,就直接跟著拐子走了。中途,她反應過來不對勁,便使了個機靈並趁亂從拐子那溜了出去。
不過,此時已然遠離家門,來到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在那裏,她開始了遍跡江南的乞討生活。
…………
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打能夠記事起就是。
在這裏提一嘴我的名字吧。石隕這個名字,確實不是真的爹娘取的,畢竟我根本沒爹娘,是我自己取的很喜歡的名字罷了。
石榴的石,隕落的隕。大家都覺得後頭那字晦氣,有人聽到會皺眉頭,算卦先生聽聞這名兒肯定得吹胡子瞪眼,覺得這孩子定是個短命鬼!以上那些個閑言碎語,或夾雜著鄙夷或驚異的眼神,我都統統微笑回應。教他們隨便說去吧!
他們大人說「隕」這個字不吉利,會折財短壽的,我無所謂,我一個又沒有家又沒有錢的人,去他的。
命?能活著就不錯了,人活那麼久又有什麼意思。
每當看到有爸媽牽著走街串巷、吃著澆糖酥的小朋友,我一點兒都不羨慕。
記事的時候,大約可能五六歲,我記不清了。
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辰。
那時的我還是吃不飽飯的,跟著路邊乞丐一起廝混討生活,蹲點躲在店家後廚門口,等倒出來的飯菜。每天黃昏,剩飯一倒出來,我們孩子們都搶著往嘴裏刨,我經常被大的壯的擠倒,趕緊再爬起來。你踩著我的腳,我就按你的頭,因為不這樣吃不著。
可能我是女孩子吧,即便有時候自己搶不到吃的,落得個兩手空空,也有幾位哥哥會留幾口飯給我,雖然是他們吃剩的,我也滿足了。
那時候夏季經常有不新鮮和壞掉的飯菜,人吃了一開始會拉肚子,時間一長,習慣了就會好很多。不搶飯的時候,我們所有人和和氣氣的,就擠在河邊看運貨的商隊,躺草垛上曬太陽數白雲,唱坊間流行的童謠,和貓貓狗狗一般愜意。睡山洞,睡街頭,叼根草葉吹吹口哨,撿破爛的玩具,看著滿街的行人熙熙攘攘,罵兩句渾話,別有一番滋味。
總需要和貓狗搶吃的,使我對它們沒好感。
有一回發生了印象深刻的事,店家看我可憐,扔了一個饅頭來,饅頭滾落到路邊,這是我生下來看到最完整、最雪白漂亮的,且最接近我的食物。
轉瞬之間,幾個穿著華貴的人走來,還沒反應過來,饅頭就被踩得扁扁的了,像一塊大圓餅貼在地上,這些人可能沒看見腳邊有東西吧。餓急了的貓狗們,此時也虎視眈眈,要來搶這個踩扁的饅頭。我愣了會兒神,一回頭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撲上去,護住了踩扁的饅頭,把碎屑刨起來塞進肚裏。
哥哥們說我是被拐子拐來的,我問他們什麼是拐子,哥哥們沒有回答,隻是多往我碗裏塞了福天居後廚垃圾撿來的半個狗啃過的雞腿。
直到有一天,我看路邊雜耍的隊伍入了神,那領頭的灰白胡子的老頭兒,除了會扭斷胳膊再自己接回來、縮骨頭進入小箱子裏、做出常人做不成的各種動作,還能單單用舌頭就能頂起一把椅子的腿,同時站著原地轉好幾個圈!我都看呆了。路人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很快,他手裏的草筐裏頭,盛滿了銅板和碎銀子,還有一些闊綽的貴人經過,塞了兩三個大銀錠。
他娘的羨慕死了!
天知道,我也好想這麼引人注目,然後能有很多人天天圍著我轉,隨便擺兩個花哨動作就能有好多銅板!簡直就是老天追著喂飯,大風刮錢來的營生啊!
人群散了,花白發灰白胡子老頭身邊,來了兩三個和我差不多大小孩子幫著數錢、收拾東西,忽然他抬頭看了看我,也許是我癡傻著盯了這邊很久的緣故,他察覺到我流露出的熱切眼神,更也許是我長得可愛吧,這老頭飽經風霜的眼裏閃過一絲泉水般的溫情。
灰白胡子老頭把我帶走了。
等我跟著老頭子到他們戲班,老頭說可以帶我成為學徒的時候,我真的興奮死了。這裏管轄鬆散,大家卻都意外地非常敬重老頭子,被打被罵都是默默的任他說,挨兩句便是。這邊領班的說,白天哪有地方邀約,咱就去哪搭草台子,其他時候就耍雜技或者街頭賣唱,你好生學著點。
原來我之前就是撞見了他們街頭賣藝,真是太巧了。
忽然,心中湧過一絲淡淡的後悔——壞了!沒打招呼就直接跟著老頭走了,忘記和哥哥們告別了!我感謝上蒼,感謝江南,感謝秦淮河,感謝你們一直保護我還給我搶好吃的,等功成名就回去,如果還能找到哥哥們,給你們買件新衣裳。
接下來幾年沒什麼好說的,艱苦地練什麼童子功,渾身新傷蓋舊傷。
練功!練功!
以及認字的事我還好,翻唱戲本、作大街小巷傳唱的唱段練習,我都學得很快,有模有樣。偶聽其他弟子們八卦說,老頭子學識如此這般廣博,其實因為他本來自赫赫有名的道門世家,他與家裏人吵架斷絕來往了,而今流落街頭。
我心想這人是不是傻,放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不過看他的氣度,還真有幾分那種落魄貴族的味道。
然而,歎息罷了就算了,別人的家事到底是別人的,我還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等著以後有好多銅板白銀,好吃香喝辣呢!
老頭子親切地叫我小石榴,我們孩子都叫他「三師傅」。那時我還不知道,小石榴也會是我以後一直沿用的藝名。
我身子骨軟,學得又比較快,故他們說三師傅在孩子裏最器重我。
但我練功若被捏著錯兒,依舊毫不留情,還會被罰得很慘,而且晚上沒有饅頭吃。這是哪門子的愛啊!太煎熬了吧。
看著孩子們投來羨慕的目光,姑奶奶我已經疼得齜牙咧嘴,卻還得保持優雅。
這四年,我走街串巷收點賣藝的小錢,也混得人模狗樣,逐漸囂張了起來,走了不少地方,還吃上了酒樓裏的熱菜。最開心的是:靠自己摸到了真的銀錠。不過按照學藝規矩,徒弟賣藝來的的錢,現在得先孝敬給師傅,還未到自己獨當一麵的時候,不能自立門戶,待三師傅點了頭兒,我才能出去。
還能怎樣……那我就努力給他照顧舒坦了唄。打酒買肉,也能得點好處。
三師傅經常這樣和我們說:
“記住,無論以後混到上中下九流,你們都要心中有杆秤,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剛以為自己的將來希冀滿滿,就耗在跟三師傅與夥伴們賣藝、唱幾首曲子走天下上麵了。
好景不長。
沒想到突然來了波綠林強盜,把我們戲班子的家當洗劫一空。咱家的那些打行也拗不過他們,被欺壓得苦了,大家都不得不四處逃散奔波。
綠林們搬走了三師傅的好酒,摸去了金銀和玉鐲子,我們唱戲用的大小衣箱和把箱被扔在地上,用刀切爛了,再用腳踩髒了,最後一把火燒成了灰。
他們走之前不忘嘻嘻哈哈地笑罵:“白三魚,沒想到,您——也有今天!”
記得那天的最後,三師傅隻回頭默默看了眼我們,神情溫柔。
三師傅本來看起來就年老力衰,整這麼一遭,直接氣到吐血身故。我們還年紀很小,彼時感到十分害怕,隻能握緊了拳頭敢怒不敢言。
以後,戲班子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這時又猛地湧進來一幫人,把裏頭包括我的所有女孩子們都摘了出來,我記得似乎是拿蒙汗藥迷暈了,困得睜不開眼睛,他們把我們綁起來用麻布袋一套,我反抗不得,沉沉睡去,任由他們帶走了。
…………
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等麻袋口解開,總算能透氣兒了,我渾身酸痛難受,頭還昏暈得很。看著窗外麵卻是明晃晃一大片杏花,到處都是脂粉和香薰味兒,嗆得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