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天昏昏欲睡的好雨時節,外頭的杏花濃濃地隱在水霧中,和著雨線,纏纏綿綿,繾綣交織著流入一道道青石磚縫中。
“蘭仙,許久不見。就把我忘了?”一個被女人們簇擁的男子,遠遠朝著這邊侃了句,一邊執著酒杯向女人作敬酒意。
“今兒還帶了個生麵孔的小少爺?”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白長庚。
“在這涼快吧,少不了你的。”丁香色衣服的女人拋了一個笑容回應。
那位叫「蘭仙」的女人領著白長庚飛速穿過彎彎繞繞的門廊。
旁邊來了個提著水壺的夥計,見到女人,上前躬身低低道:“王大當家。在那叫,說下不了床了。”
王蘭仙:“知道了。”
遂對白長庚說了句“在此地不要走動,等我”,便和那人上了樓。
白長庚站在杏倚樓中部的園林內,放眼四下,皆是盈盈翠翠:老梅深院,茂林修竹,盆景被打理得十分雅致,兼似有似無的花香和墨香陣陣飄過,曲水流觴;還有三三倆倆手挽手的男女在移步吟詩,越過水聲潺潺,穿過花窗月影,薔薇架下也時不時傳來清幽的笛聲。
透過夜晚的燈火與燭光,她隱約看見了窗內許多或在作畫對弈、或在彈琶撫琴的款款身影。
“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耳邊傳來幽然的唱腔。
白長庚聽著迷迷糊糊的,當下十分受用。
怎麼忽然覺著和長輩們所說“秦樓楚館皆為庸脂俗粉,為酒色迷離,亂人心智之處”完全不同。
難怪他們別家門派的總說,白家內門過的是最難熬枯寂的日子。
杏倚樓就猶如仙境,裏麵走出來的女子都像畫中仙似的,根本不是什麼大老虎。
她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起來,領悟到了初墜紅塵的奇特快樂。
不一會兒功夫,王蘭仙和夥計回來了。
白長庚跟著他們傾身上樓,穿廊過巷,轉過朱閣綺戶,走到頂樓,經過團團簇簇看不清麵貌枕著露水的春花碧草,撥開一道又一道水紅色紗簾,不知走了多久,總算進了一個角落的一扇小門兒。
裏頭的燈燭有些昏暗,絳紅色的紗幔後頭,影影綽綽地坐著個人。
白長庚不知為何倒吸了口氣。
夥計往裏瞧著,努了努嘴:“就這裏了,麻煩小郎中。”王蘭仙則示意白長庚此人傷勢比較重,希望用最好的藥,便帶門出去了。
白長庚走近燭台,想把燈芯挑亮一些。
“不要。”絳色紗幔裏的人懶懶道。
白長庚停下要去挑燈的手,溫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來給你上藥治傷的。”
那紗幔裏頭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冷哼,轉而又是輕輕的淺笑聲。
“不要亮的。”
“你過來吧。”
白長庚靠了過去,在床頭放下布包,正要去把脈,朝床上人定睛一瞧,那姑娘在黑暗中,也正帶點無聊地打量著自己。
“我說下不了床,她還真叫人來治。”她笑嗬嗬地托腮側躺到了床上。
白長庚在黑暗中注意到,這位姑娘眼睛大大的,正一眨一眨看著自己,心有點兒慌。
在外可千萬留神,決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昏暗的燭光中,看著她衫子微敞開,皮膚有些發紅,白長庚回過神,才注意到這人臉上身上都已經顯出些火燒火燎的氣色,估摸著是創口拖了一夜,現已發燒了。
目光上移,忽看見這位姑娘還在等著自己接話,白長庚趕緊撇開眼神:
“你有些熱疾,稍等,我給姑娘把脈。”
“好啊。”她偏頭看著白長庚,表情一直是帶笑的,仿佛小貓無聊的時候終於找到了打發時間的玩藝兒。
“那便麻煩你啦,小郎中。”白長庚覺得耳邊銀鈴似的聲音很好聽。
白長庚拿出包內的藥膏、粉劑與藥草等物,因為年紀尚小經驗不足,根本沒怎麼在外出診過,稍顯手忙腳亂,待她翻遍包裹,才察覺其中的包紮用具不太夠。
忽然,白長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以用束發帶蒙眼,為你懸絲診脈。”白長庚耳尖發紅。
她慌亂地從榻上起身,退出三步遠輕聲道:“男、男女授受不親。”
小姑娘愣了愣,撐著下巴咯咯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到整個人癱倒在床榻上。
“小公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白長庚閉唇不語。
她本想說大老虎的事,隨後察覺怪力亂神之語不應告知普通人,會嚇到她的,遂作罷。
“別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這麼叫我。”
白長庚已經解下了自己的藍發帶,蒙在眼上:“石姑娘,行醫之人應恪守品德,我決不看你。”
小石榴一直在笑,半天沒止住,隨後擺擺手欣然應允。
…………
鬧騰了大半會兒,總算是一邊聊天,一邊手忙腳亂地包紮完了。
眼前一片漆黑。
白長庚取下發帶,眼前恢複了昏暗的燭光。
“小公子,辛苦你囉~”
白長庚點點頭:“不必謝。”
未曾料到這位小石榴姑娘身上的傷那麼重,雖完全看不見,但白長庚憑借幼年的黑屋辨藥經驗,通過其他五感足以判斷和療傷了。她感應到了對方渾身盡是一道道的鞭痕和瘀傷,有些地方還留著膿水,上藥膏、敷藥粉的時候應該很疼,而這姑娘居然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果然,叔叔說得不錯,煙花巷裏麵有大老虎,而且很可怕,能把人傷成這樣,看樣子會吃掉普通人也不是謠言。
上藥前,她本以為小石榴傷得最重是胳膊,上藥後,竟是腿傷得最重。
包紮用具不夠,待取下眼前的發帶,正好能有物什能替代最後的包紮布了。
於是,白長庚最後用發帶為她裹上了腿。
這時候白長庚才注意到,小石榴已經滲出一額頭的汗。
氣氛放鬆下來。
白長庚忖度著說道:“石姑娘,風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覓他處才是。”
小石榴的眼神驟然暗淡下來,躺著說她倒也想。
小石榴輕描淡寫說,她是最近新來的,前些天打算從這裏逃出去,逃了八次,不過最後沒能出去。
白長庚忽然注意到桌旁邊有把團扇,昏暗中瞥到了上麵的詩句: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我喜歡柳三變的雨霖鈴。”白長庚道。
小石榴搖了搖頭輕笑:“這個人?寫東西太過淒美了,多沒意思。”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此幾句甚是動人。”白長庚道。
“興盡悲來,
仍是良辰美景難卻。
盛筵散、不論圓缺,共賞天上月。”小石榴拿過扇子,笑著回道。
“為何一定要是悲劇呢,這樣豈不更好?”
好一個良辰美景難卻。
眼前的姑娘,應該隻比自己年長幾歲,況且如今流落此地,應並非出身詩書之族。
白長庚心下驚歎:“誰教你作詩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間到處跑,和貓狗搶骨頭吃。後來讓遊藝師傅帶走了,他這人挺愛喝酒,我們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著他賣藝討生計,聽說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白長庚聽她津津樂道。
門口有夥計敲門。
“你該走了。”小石榴打了個哈欠,想起外麵天色已晚。
白長庚轉身道別,臨出房門前。
“等等。”小石榴披上了紅色外衫,紅霞一樣飄著走過來。
她的視線從腳到頭略過白長庚,玩味調侃道:
“這位小公子,您——這幅樣子,就要出門了呀?”
白長庚耳尖都紅了。
她意識到自己現在披頭散發、衣冠不整。
若是讓父親母親或白家的人知道了,一定會被罰跪三天三夜的,說不定還要抄寫“禮儀之始,在於正衣冠”,“內門弟子不可耽於風月之地”五百遍。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給你找個束發的物什吧。”
白長庚被留在了房裏。
不一會兒,小石榴回來,她去隔壁摸來了個簪子,隨手遞給白長庚,看著她把衣裳打理好、把頭發簪好。
“沒事,隔壁的秋姐姐對我挺好,她的珠寶、玩藝兒太多了,少了一兩件也發現不了。”
外麵還墜著淅淅瀝瀝的雨絲,雨已快停了。
一輪圓月當頭,映照著處處水窪與笙歌樓台,繾綣綺麗。
把藥費塞到白長庚手中,王蘭仙淺淺一笑:
“長大了以後,有空常來玩兒。”
白長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懵懵懂懂說了聲好,隨後離開杏倚樓。
一出大門,她想著要趕緊回道觀,家仆沒找到自己,祖父他們得等急了。
越往不冬山走,心情愈發有一種奇妙的迷離與雀躍。她的腳步越來越輕快,心中哼著方才聽到的曲兒。
“玉樹後庭前,
瑤草妝鏡邊。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
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