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先生進來後,司徒苑忽然起身,看著白一鴻,緩緩行了一禮。
“先生。”
司徒苑自後山一夜,對白長庚的態度已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雖然昨日父親司徒禮才責怪自己說,你得時時刻刻記清楚,自己是「四陰門」的人,少與權貴家的孩子來往過密,即便是現在人在白家!老祖宗的身份別忘了,要和白家人保持距離。
他們瞧不起我們出身貧寒。
他們和我們,永遠涇渭分明。
她天性就不喜聽風言風語,以及不滿白一鴻過度的嚴苛,並想到自己幼時被父親反複下毒、反複要求自己解毒的經曆,當下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先生,恕我直言。水至清則無魚,司徒苑覺得,您素來對白師兄過分苛責,若方式剛柔並濟是否會更好一些。”
“我自幼便聽聞,白家一向寬厚待人,恩威有度,何況在這學堂上?”
白一鴻聽聞,雙眼微眯。
“今次,我與師兄同罰。”
司徒苑朝先生拜了拜,轉身出門。
白一鴻麵若冰霜。
“司徒苑,多加一個時辰。”
白長庚在外麵站著,實際上,她從未在心裏對祖父有過不滿。
她自小受著嚴厲的教育,做得好,得到的誇獎不比人多,若有錯處,受罰還會更加嚴厲。她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抑或是長輩家人不待見自己?可從他們的眼神裏,又能察覺出深深的期待。
雖不知哪來的直覺,她心中似乎隱約知曉,自己身上決不能出現任何的差錯,故此,她需要做到像真正的男孩兒一般堅強勇敢。
她察覺到背後有著某種更大的秘密,所以願意與家人們打著默契的配合戰。
何況,如今她已經不是小時候了,不能再那麼天真懵懂。
晃神一看,居然見司徒苑出了門,向自己走過來,她微微笑了笑,提起兩隻水桶,和白長庚一樣乖乖地立在牆邊。
“外麵天氣不錯。”
陽光照在倆人的水桶中,水麵波光瀲灩。
下了罰站,白長庚私下對木相留道:“相留,以後不要再說什麼婚約。”
“好的,姐姐。”木相留應允。
她嘿嘿笑著,搡了搡好友:“我以後不說了,這不是要保護你嘛。”
“女兒家,切勿妄言。”
雖說童言無忌,以後長大成人,自己不能因為身份暫且需要隱藏,而耽誤好友的良緣。
見白長庚顯出比往常更認真的樣子,木相留安慰道: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反正後麵肯定還是和你家人——哎,你那個弟弟白銀長大以後肯定很帥。”
白長庚聽聞此言,安心了許多。
此時,她終於想起兩個弟弟——白銀和白寶。
過去,她每日從黑暗的藥寮裏出來透氣,短暫地和弟弟們玩耍時,這倆頑皮的小孩總給母親搗亂,頭疼得緊。今天要玩草,明天要蟋蟀、後天要蕩秋千架的,衣服總弄得髒兮兮的,這時候,母親會微笑著拍拍他們的頭,牽著他們去河邊,給他們幾人浣衣裳。而自己要繼續回到黑暗的小屋裏練習辨藥。
也不知兩個弟弟在山下怎樣了?
明年就可下山,見到他們了罷。
…………
轉眼間,孩子們結束了一年的求學生活。
杏曆1597年。
歲在丁酉,仲春,杏花時節。
且說白長庚的另外兩個弟弟,白銀和白寶,他們自小在應天府杏花村的街巷上,同父親白玉樓一起經營打理藥鋪——杏安堂。
杏安堂坐落在不冬山下的城鎮裏,頗有名氣,許多人來求藥問診。
白玉樓讓孩子們分開養育長大,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畢竟,他見過太多的兄弟手足反目成仇之事了,所以,白銀和白寶不必去道觀和姐姐一起上學堂,有了白長庚當家主,他們也無需成為太過優異之人,直接當學徒跟隨自己煎藥、抓藥,平淡度過一生便好。
作為兄弟姊妹,太出彩的話,將來對長庚是不利的。
她已經有很多明裏暗裏的對手了,假如再添上倆弟弟,必然太過力不從心,不若從一開始,就把諸如此類的事情斬草除根。
“姐姐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來見我們,怕不是都忘了咱們!”
白銀白寶他們自幼就很少見到白長庚,如今分外想念。
白玉樓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溫聲道:“過幾日,長庚姐姐會下山陪你們玩兒。”
“哇,太好啦!”
“哈哈,姐姐她可是頭一回下山吧。要是知道山下這麼好玩兒,她肯定舍不得回去了。”
白玉樓看著興奮的孩子們,無比欣慰。
過了幾日。
白家內門的家仆下來了,他們要帶著長庚遊曆民間。
先是繞去杏安堂,和父親白玉樓打過照麵,見了弟弟,三個小孩兒十分開心地敘了舊。
白家幾人吃過飯,一同在杏花村的長街遊玩了會兒。
白長庚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有這麼多好玩兒的地方,物什琳琅滿目,吃食香氣誘人。她不由感到頭暈目眩,未曾想紅塵鬧市如此這般熱鬧,真的有點兒向往留下來了。
自己在山上的時候,也就上元夜和乞巧節,母親會帶她在山腰的山神廟祈福,或去山上零零散散的小集市逛逛,比起山下的熱鬧,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敘舊完畢,白家家仆向白玉樓告別,匆匆離開。他們還得帶白長庚去附近的夏氏布莊裁將來的布料,好作衣裳,再去成衣鋪給他買些新的行頭。
白長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子竄得很快,已開始褪去少年稚氣,初現翩翩君子的模樣。
當他從布莊出來,身著嶄新的青色道袍,緩緩行走在街上時,引得路人頻頻回顧,好多小姑娘有些春心萌動,拿著手帕推窗遠遠看著。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小小年紀如此俊朗,以後又會與誰家的姑娘相識相知呢。
說起這夏家,別看表麵生意是布莊與成衣鋪子,開著繡坊與絲織營生,背地裏可亦是「四陰門」之一,現在當家的名喚夏春。夏家曾一家獨大,極其重視利益。
夏家在江南地帶赫赫有名,祖籍揚州府。
夏家出的是二皮匠。二皮匠就是縫屍人的意思,若是哪家出了命案,落得個死相慘烈、屍首不全,苦主都會暗中尋求夏家人的協助。
他們可用金銀紅三種特殊絲線縫屍,不僅技術高超,且能將死去的男女麵容修複得年輕十歲,配以家族特製的秘藥,使人麵色微微發潤,如同生前般鮮活。
然而,他們家每代秘技隻單傳男子,若生女,則從小就被領去教坊司培養,以備將來早日賣給達官貴人。他們由於世世代代把女兒賣給牙婆,隻留兒子培養,族人似乎受了詛咒,男子均活不過三十歲,正遍尋解法。
夏春其中一位小妾的女兒,名岩秋,便是受難的女孩兒其中之一。聽說那位夏岩秋年紀輕輕,善作女紅與荷包,縫線總是又快又好,圖案亦是絕佳,據說比市麵上的繡娘作的還好呢。
已是黃昏,華燈初上。
白長庚正緊跟著家仆在鬧市裏穿行,準備上山回杏枝觀。忽然,來了一隊長長的人馬,敲鑼打鼓,金縷紅妝,排場奢華至極,像是官府那邊迎親的隊伍。
人群熙熙攘攘的,一瞬間都湧將了過去,他們都想湊個熱鬧,看看官家的新娘子長什麼模樣兒。
很快地,白長庚就和家仆們被人群衝散了。
大人們個子很高,在擁擠的人潮中,白長庚奮力地擠來擠去,等她擠到了周圍人稍少些的地方,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築門口。
這座樓似是戲樓的樣貌,雕梁畫棟,煥彩絕倫,上邊點綴著華美的燈籠與琉璃瓦。
“杏倚樓。”
她仰著頭,默默地念出了金碧輝煌的牌匾上題的字。
門口有幾位穿著華麗的女子,嬌媚的聲音似在招徠客人,一些書生和穿著華貴的男子讓女子們攙著,一臉酒氣地從大門裏被送出來,搖搖晃晃進了自家的金頂轎子。
白長庚隱隱感覺不對勁。
“小公子,你過來。”
白長庚剛要走,忽然,耳畔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見是位身著丁香色衣裳和金絲比甲的女人在門內向自己招手。女人的長相本身帶著奇特的清冽感,眼中又混合著媚氣與威嚴,氣質很引人注目,就像樹叢中準備捕食兔子的大老虎。
大老虎?等等。
白長庚想起來了,之前在道觀的時候,聽自家叔叔們認真告誡過自己,紅塵裏有一種地方叫做煙花巷,那裏不能去,煙花巷裏盡是秦樓楚館。
叔叔們還說了,秦樓楚館裏的女子都是大老虎變的,她們從不會露出老虎尾巴,而是維持著漂亮女子的模樣,在不知不覺中,吃掉你的銀子,偷走你的精氣神。
你打不贏的,這種妖魔鬼怪法力無邊、捉摸不透,比後山裏的東西恐怖幾千倍,大羅神仙也破解不了!若碰到這種地方,千萬繞開,別進去就對了。
真是太可怕了。
白長庚在門口猶豫著,想著如何拒絕麵前的“大老虎”。
“你別走,我看小公子麵生,像是藥鋪來的麼?可否進門幫我治療一下,咱這裏頭有人受傷了。”
白長庚才想起自己背著父親今日交予的布包,布包口露著一些藥草和藥瓶。難怪女人要叫住她。
她咬咬牙,不管了,救人重要,龍潭還是虎穴又何必在意。
白長庚踏進了杏倚樓。
門口的香爐青煙嫋嫋,沁著好聞的花香味兒,和白家的百年香爐的氣味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