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杏花村求學的學子絡繹不絕。
依舊是丙申年(1596年)。
白長庚自幼被關在黑暗的房屋中,視燭火,習醫術,練針灸,以五感辨認藥材。偶爾能出門,也是由內門弟子帶著,在山野間和大自然中學醫理。
如今,她結束了苦熬辨藥的經曆,走出黑屋進了學堂,開始與同窗們的共修生活。
順天府的木夫人,也將白長庚青梅竹馬的玩伴——木相留送了來,倆小孩一見麵,分外驚喜。
新生中,有位叫司徒苑的女孩兒,她的父親是白家分支「須臾派」的二把手——司徒禮。
這小姑娘司徒苑,仗著在須臾派的風頭家勢,有些驕傲,且隨了父親的天資,是個天生的製藥奇才,性情十分孤僻奇特。
她覺得孩子們都不如她。
每逢先生提問,司徒苑總是眼神瞥向一旁,懶洋洋地不願答,敷衍了事。
她除了家仆與幾個仰慕的小跟班,不怎麼與同齡孩子來往。
也不知是否白長庚的氣質出挑,故吸引了司徒苑的注意。
一開始,司徒苑看不慣這位「白師兄」,就因為身在內門,所以白長庚處處受尊重,連稱呼都得高人一等,大家都稱呼他為師兄;而且,孩子們都非常喜愛白長庚。
所以,司徒苑帶著那幫狐朋狗友小跟班,總捉弄她:他們在白長庚的椅子上倒墨汁,悄悄把她的書法課業藏起來,在她背後貼寫著“書呆子”“榆木腦袋”的紙條,等等。
白長庚對此視若無睹,即便發現了,也是輕描淡寫地處理掉。
更別說除了欺負白長庚,司徒苑還在學堂上經常引起小騷動,領大家鬧事了。
先生白一鴻總是不當即聲張,而是待到下課,令白長庚和司徒苑等人,一起或頂著書、或提水桶在外麵門廊罰站。
木相留上學堂是尤為認真的,奈何,她對道醫的內容一頭霧水,每當上課就像聽天書。她能精準地在先生開講的一炷香內時間,呼呼大睡過去,直到被白一鴻移走麵前豎立的課本。
於是,罰站的人,後來添上了木家小千金——木相留。用她的話說:“看書,淨看書!惹得本姑娘腦仁兒疼!”
有一夜,白一鴻私下把白長庚叫走,叮囑道:
“一開始都是如此。頑皮學徒甚多,由咱家管教一段時間,便好了。”
“長庚,你要穩重。”
小小的白長庚跪著聽聞祖父規訓,腦海中正神遊,翩然而過白玉樓教自己采藥、吹草葉笛的畫麵,似有些奇怪:回憶中的父親,竟穿著仙人的衣服。
白玉樓帶著她行走在雲上。
桃花?
閃過什麼桃花……桃花神官……
“知道了,祖父。”她自覺回答的聲音飄在虛空中。
“又忘了?”
白一鴻厲聲道。
“……明白了,先生。”
長庚驚醒。
白一鴻反複叮囑過,修學期間不能叫他祖父。以表師德,一視同仁。
“今年,你多大了。”
“八歲了。”
“辨藥、習醫幾載。”
“自記事以來,三載零九個月。”
“如今,暗室中能辨得多少種藥材來。”
“三萬六千五百。”
“不夠。再記,今晚再記滿一千種。”
“明白了,先生。”
跪了半晌,沒有回複。白長庚抬眼,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看見月光下,白一鴻靜靜端坐在那裏,已然入定。一旁的百年香爐青煙嫋嫋,祖父的模樣慈祥和藹,此時他的周身籠罩著光暈,宛如地宮道觀中堂畫裏的三清像。
今晚,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其實,白長庚是很少與白家現任大當家——也就是自己的祖父,單獨呆在房裏的。
“先生,我好像生來與旁人不同。”
她壯了壯膽,捏緊冒汗的手心,問出了從小到大都沒敢問的話。
“為何,長庚需要假扮成珍兒弟弟?”
祖父沒有反應。
“為何……”
“為何,隻對我這般嚴厲。”
祖父在定中咳嗽了一聲,便再不動。
白長庚忽然感覺,跪著有些冷,約莫是這子時的地板,實在寒氣逼人。
“先生好好歇息。”
她輕輕掩上了門。
窗欞外的一株杏花,美麗搖曳地歎息著,落下幾片白色的花瓣,隨即隱沒在黑暗中。
…………
木相留對好友白長庚的忍讓,心下早已十分不爽。
白長庚完全不在意,她一直過著三點一線:采藥、修習道法、辨藥的安定生活。
比起在暗房裏被關著數藥的日子,不得不說,現在挺好的,每日還能看見陽光呢。
一日,下了學堂,白長庚和木相留正抱著卷軸在廊道上走,忽然,白長庚被撞了一下。
霎時間,書卷嘩啦嘩啦散落一地。
學子們聽到異響,都好奇地回頭張望。
“哎呀,抱歉抱歉。白師兄。”
白長庚一看,是師妹司徒苑。
司徒苑禮貌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白長庚:“無礙。”
她彎下腰來,準備撿起地上的卷軸。
一隻腳輕描淡寫地,踩上了卷軸。是司徒苑。
白長庚抬眼,先是看見木相留的拳頭都握緊了,一副要發作的樣子,再是撞上了司徒苑輕蔑的嘴角。
她起身,把木相留擋在身後。
“白師兄,為何我有時感覺你像女孩子?”司徒苑先發話了,帶著挑釁。
“你——!”木相留幾乎從後麵竄了出來。
白長庚定定看著司徒苑,一手攔住木相留。
“明日,師父要考藥材藥理,師妹記了多少?”
司徒苑注意到她們身後聚集來好奇的目光,伴隨著指指點點,隻得暫時作罷。
“我背,我馬上背。”
“嘿嘿……剛剛隻是覺得,師兄可真好看。”
白長庚:“胡鬧。”
司徒苑走後,看熱鬧的學子們也散去。
木相留受不了了,氣得原地跺腳,在白長庚麵前繞著轉了好幾圈。
“姐姐,你看她都這樣了!你……你真能忍。”
“相留,”白長庚回頭莞爾,“走,我帶你去吃春餅。”
“啊……可是。”木相留扁扁嘴。
“澆汁的,香噴噴,上麵撒蔥花。”
“我就是看不慣她!!”
“哦,不出門玩呀,”白長庚作勢轉身,“那便領你回我房裏念書。”
“我去,我去!”
…………
過了半月,學堂下課。
司徒苑攔住白長庚,示意提問。
司徒苑:“師兄,先生這節課教習了新的醫理。師妹不甚理解。”
白長庚知道她又要找麻煩,依舊溫言應允。
“先生說,毒用得少,方可醫人;藥用得多,亦能殺人,隻在量的大小。”
司徒苑緩緩道來:“那麼,為何單單決不可用毒,我不明白?”
白長庚思忖片刻,看向她:“師妹,你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白長庚:“凡世間毒,均飲鴆止渴。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司徒苑笑了。
“哦?”
“你現在這般,也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輩子。”
忽然,她湊近白長庚的耳畔。
“我說得對吧,白師姐。”
司徒苑抽身,恢複了禮貌的笑容,作揖道:
“明日,邀師兄你,來不冬山後山。”
“要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