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葫蘆(3 / 3)

來杏花村求學的學子絡繹不絕。

依舊是丙申年(1596年)。

白長庚自幼被關在黑暗的房屋中,視燭火,習醫術,練針灸,以五感辨認藥材。偶爾能出門,也是由內門弟子帶著,在山野間和大自然中學醫理。

如今,她結束了苦熬辨藥的經曆,走出黑屋進了學堂,開始與同窗們的共修生活。

順天府的木夫人,也將白長庚青梅竹馬的玩伴——木相留送了來,倆小孩一見麵,分外驚喜。

新生中,有位叫司徒苑的女孩兒,她的父親是白家分支「須臾派」的二把手——司徒禮。

這小姑娘司徒苑,仗著在須臾派的風頭家勢,有些驕傲,且隨了父親的天資,是個天生的製藥奇才,性情十分孤僻奇特。

她覺得孩子們都不如她。

每逢先生提問,司徒苑總是眼神瞥向一旁,懶洋洋地不願答,敷衍了事。

她除了家仆與幾個仰慕的小跟班,不怎麼與同齡孩子來往。

也不知是否白長庚的氣質出挑,故吸引了司徒苑的注意。

一開始,司徒苑看不慣這位「白師兄」,就因為身在內門,所以白長庚處處受尊重,連稱呼都得高人一等,大家都稱呼他為師兄;而且,孩子們都非常喜愛白長庚。

所以,司徒苑帶著那幫狐朋狗友小跟班,總捉弄她:他們在白長庚的椅子上倒墨汁,悄悄把她的書法課業藏起來,在她背後貼寫著“書呆子”“榆木腦袋”的紙條,等等。

白長庚對此視若無睹,即便發現了,也是輕描淡寫地處理掉。

更別說除了欺負白長庚,司徒苑還在學堂上經常引起小騷動,領大家鬧事了。

先生白一鴻總是不當即聲張,而是待到下課,令白長庚和司徒苑等人,一起或頂著書、或提水桶在外麵門廊罰站。

木相留上學堂是尤為認真的,奈何,她對道醫的內容一頭霧水,每當上課就像聽天書。她能精準地在先生開講的一炷香內時間,呼呼大睡過去,直到被白一鴻移走麵前豎立的課本。

於是,罰站的人,後來添上了木家小千金——木相留。用她的話說:“看書,淨看書!惹得本姑娘腦仁兒疼!”

有一夜,白一鴻私下把白長庚叫走,叮囑道:

“一開始都是如此。頑皮學徒甚多,由咱家管教一段時間,便好了。”

“長庚,你要穩重。”

小小的白長庚跪著聽聞祖父規訓,腦海中正神遊,翩然而過白玉樓教自己采藥、吹草葉笛的畫麵,似有些奇怪:回憶中的父親,竟穿著仙人的衣服。

白玉樓帶著她行走在雲上。

桃花?

閃過什麼桃花……桃花神官……

“知道了,祖父。”她自覺回答的聲音飄在虛空中。

“又忘了?”

白一鴻厲聲道。

“……明白了,先生。”

長庚驚醒。

白一鴻反複叮囑過,修學期間不能叫他祖父。以表師德,一視同仁。

“今年,你多大了。”

“八歲了。”

“辨藥、習醫幾載。”

“自記事以來,三載零九個月。”

“如今,暗室中能辨得多少種藥材來。”

“三萬六千五百。”

“不夠。再記,今晚再記滿一千種。”

“明白了,先生。”

跪了半晌,沒有回複。白長庚抬眼,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看見月光下,白一鴻靜靜端坐在那裏,已然入定。一旁的百年香爐青煙嫋嫋,祖父的模樣慈祥和藹,此時他的周身籠罩著光暈,宛如地宮道觀中堂畫裏的三清像。

今晚,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其實,白長庚是很少與白家現任大當家——也就是自己的祖父,單獨呆在房裏的。

“先生,我好像生來與旁人不同。”

她壯了壯膽,捏緊冒汗的手心,問出了從小到大都沒敢問的話。

“為何,長庚需要假扮成珍兒弟弟?”

祖父沒有反應。

“為何……”

“為何,隻對我這般嚴厲。”

祖父在定中咳嗽了一聲,便再不動。

白長庚忽然感覺,跪著有些冷,約莫是這子時的地板,實在寒氣逼人。

“先生好好歇息。”

她輕輕掩上了門。

窗欞外的一株杏花,美麗搖曳地歎息著,落下幾片白色的花瓣,隨即隱沒在黑暗中。

…………

木相留對好友白長庚的忍讓,心下早已十分不爽。

白長庚完全不在意,她一直過著三點一線:采藥、修習道法、辨藥的安定生活。

比起在暗房裏被關著數藥的日子,不得不說,現在挺好的,每日還能看見陽光呢。

一日,下了學堂,白長庚和木相留正抱著卷軸在廊道上走,忽然,白長庚被撞了一下。

霎時間,書卷嘩啦嘩啦散落一地。

學子們聽到異響,都好奇地回頭張望。

“哎呀,抱歉抱歉。白師兄。”

白長庚一看,是師妹司徒苑。

司徒苑禮貌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白長庚:“無礙。”

她彎下腰來,準備撿起地上的卷軸。

一隻腳輕描淡寫地,踩上了卷軸。是司徒苑。

白長庚抬眼,先是看見木相留的拳頭都握緊了,一副要發作的樣子,再是撞上了司徒苑輕蔑的嘴角。

她起身,把木相留擋在身後。

“白師兄,為何我有時感覺你像女孩子?”司徒苑先發話了,帶著挑釁。

“你——!”木相留幾乎從後麵竄了出來。

白長庚定定看著司徒苑,一手攔住木相留。

“明日,師父要考藥材藥理,師妹記了多少?”

司徒苑注意到她們身後聚集來好奇的目光,伴隨著指指點點,隻得暫時作罷。

“我背,我馬上背。”

“嘿嘿……剛剛隻是覺得,師兄可真好看。”

白長庚:“胡鬧。”

司徒苑走後,看熱鬧的學子們也散去。

木相留受不了了,氣得原地跺腳,在白長庚麵前繞著轉了好幾圈。

“姐姐,你看她都這樣了!你……你真能忍。”

“相留,”白長庚回頭莞爾,“走,我帶你去吃春餅。”

“啊……可是。”木相留扁扁嘴。

“澆汁的,香噴噴,上麵撒蔥花。”

“我就是看不慣她!!”

“哦,不出門玩呀,”白長庚作勢轉身,“那便領你回我房裏念書。”

“我去,我去!”

…………

過了半月,學堂下課。

司徒苑攔住白長庚,示意提問。

司徒苑:“師兄,先生這節課教習了新的醫理。師妹不甚理解。”

白長庚知道她又要找麻煩,依舊溫言應允。

“先生說,毒用得少,方可醫人;藥用得多,亦能殺人,隻在量的大小。”

司徒苑緩緩道來:“那麼,為何單單決不可用毒,我不明白?”

白長庚思忖片刻,看向她:“師妹,你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白長庚:“凡世間毒,均飲鴆止渴。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司徒苑笑了。

“哦?”

“你現在這般,也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輩子。”

忽然,她湊近白長庚的耳畔。

“我說得對吧,白師姐。”

司徒苑抽身,恢複了禮貌的笑容,作揖道:

“明日,邀師兄你,來不冬山後山。”

“要一個人來。”